正文 二、會黨活動的公開化及其在通俗文學中的反映(2 / 3)

第二,混淆了紅幫與洪門。洪門是天地會的別名,而紅幫是後起的哥老會的支派。哥老會活躍於清中葉以後,是由邊錢會發展起來的,兩者不是一回事。紅幫的章程法度一本哥老會,組織結構也不同於洪門。清代朝廷檔案裏記錄了一百餘個幫會,唯獨沒有紅幫,這說明它出現得很晚,隻是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才流行開來。光緒末年活躍在長江中上遊四川、雲貴、兩湖一帶的哥老會開始向下遊發展,在江蘇省北部出現了由盛春山主持的春保山紅幫,盛死後由徐保山主持,此為紅幫之始。

第三,作者還根據青紅幫的內部傳說,認為紅幫出於青幫,為林鈞所創。言太平天國事起,漕運斷絕,漕運中的青幫分子沒有生活之路,大多數以販私鹽為生。隻有林鈞帶了七十二隻運糧船和一部分青幫分子投奔曾國藩,後來兵敗懼誅,遂領了十八個弟兄逃跑,在雙龍山上建立了紅幫,以加強弟兄之間的凝聚力。這個傳說也與曆史的真相相去甚遠。

其他如大鬧演武場,羅祖的呼風喚雨,以及皇帝的出榜招賢和懷才不遇的翁瑞麟撕皇榜等情節,皆為虛構,這是純粹的小說家言,完全沒有曆史的依據。

從文學角度來看,此書對於青紅幫分子的遊民心態和生活描寫得十分真實和生動。遊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出路,說白了也就是衣食之源,它的位置遠遠地超過了他們所尊崇的一切原則。洪門結會以“反清複明”為宗旨,在其成立以後的二三百年中,不斷地宣傳這些,因此,它已經為活躍於江湖上的人們所共知。青幫自認為它源於洪門,可是卻在為清朝運糧,為朝廷的穩定賣力,這與反清宗旨大悖。書中張嶽就以此責備潘安、錢保等人“隻圖富貴,違背舊盟,不顧大義”,而他們卻不以為然。錢保冷笑了一聲,反駁道:

鴻鵠之誌,豈燕雀所能知哉?將軍據守綠林,稱雄一世,大義固應如此,誰敢道個不字。但是一無發展,也奈何清朝不得。究竟有什麼實益?何如借了運糧之名,往來南北,集合四方豪傑之士,結一個大幫,名為替皇家出力,實在為吾黨複仇。等到羽翼已成,一飛衝天,清朝糧米都在我們掌握之中,不消調兵遣將,已足把滿清韃子活活的餓死。

這種“曲線滅清論”是何等的光明磊落,何等的行有實效!可惜這隻是體現在辯者伶牙俐齒的狡辯之詞上,何曾見他們如此幹過!後來他們的行為更證明了其言詞的虛偽。青幫第一代大弟子陳園率領所部一百二十艘糧船駛出了運河,來到湖南澧陵起事反清,最初他認為自己義旗一舉,同幫弟兄必然是群起而響應。“誰知各處幫魁,大都坐觀成敗,杳無回音”。為此,陳園感慨地說:

我們結幫宗旨,本來是要剪滅韃子,恢複明朝,所以我們敢到此舉事,更希望運河一帶也即響應。

不料適得其反。後來經過千辛萬苦僥幸逃出清軍的包圍,陳園得以見到他的師傅潘安。潘安不僅沒有慰勉他,反而痛罵了他一頓,並把他逐出幫門。可見,“反清”對於青幫隻不過是一個促使內部團結的口號,對遊民來說,口號、原則都是不重要的,它們也當不了飯吃,重要的是實際利益。一旦有官可做,有飯可吃,早把那些原則、口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陳園的認真,隻能說明他“迂”,他還沒有了解本幫的實質,因此也該被逐出幫門。

書中還寫道,太平天國起義後漕運斷絕,青幫並沒有走上反清的道路,而是冒險去販賣私鹽。這也是一種“準強盜”行為。對此,林鈞想道,天下大亂,“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怎地情願投身草莽(按:指販私鹽),做強盜的勾當”。於是他便投靠了曾國藩,以期在鎮壓太平天國的戰爭中“立了大功,博個封妻蔭子”。可見在人生路途的抉擇之際,遊民們首先考慮的是生活的出路,而不是他們在口頭上標榜的某些原則。

“義氣”也是遊民們經常自我標榜和自我炫耀的口頭禪。近代通俗武俠小說把它寫得帶有超世脫俗的色彩,而此書卻再現了它本來的世俗品質,突出描寫了“義氣”的幫派性質。這是更符合現實生活本身的。遊民們經常說的,並帶有理想色彩的“聚義”,隻是擴大自己的幫派勢力的一種形式。春保山剛建立不久,“寨主”盛春山命令孫琪“下山立功,招集四方英雄,同聚大義”。當孫琪看到浙江紅幫終南山日漸強大時,便派出自己的親信張龍、趙虎打人終南山,以刺探情報。每個山頭都以“義氣”相標榜,暗中又都嫉妒其他山頭的發展壯大,而且都在處心積慮地設法打擊對方。他們采取種種卑劣殘忍的手段謀害其他山頭的頭領。陳保山在執掌春保山時用陷害、暗殺等手段對付同夥,結果鬧得眾叛親離,枕席不安,最後是被清政府收買。總之,遊民奉行的往往是“有奶便是娘”的政策,不管有多麼好聽的言詞。陳保山降清的目的就是:

身為春保山的正龍頭,內外都有謀我的人,實在不可安居,還是降了清朝,借了官兵的威力,抄殺異黨,也可出得我一口怨氣。

這是幫派性發展到最終的結局,也揭示出通俗文學作家們常常喜歡標榜具有超越性品格的“義氣”,實際上是很難體現在現實遊民身上的。

《青紅幫演義》中所寫的幫會活動大多是很醜陋的。他們自命為“英雄好漢”並以幹事業相激勵,以“替天行道”向外宣傳,可是他們於的“事業”隻有兩類:

一種是殺人放火,搶劫販鹽,他們叫做武差事;一種是開場聚賭,強凶霸道,他們叫文差事。

《青紅幫演義》的作者雖然沒有意識到這有多醜陋,但是他把這些客觀地反映了出來,給後世的人們以教育。書中還大量描寫了幫會中“黑吃黑”的故事,揭開了青紅幫的黑幕。因此,這部書的敘事骨架雖然是以青紅幫內的傳說為依據,而具體情節的描述還是從生活出發的。

3.會黨小說作家姚民哀

專門寫作會黨小說並以會黨作家自命的是1920年代的舊式小說家姚民哀。姚民哀(1894-1938),字肖堯,號蘭庵,江蘇常熟人。他本姓朱,因出嗣姚家,故更姓姚。生父朱寄庵能詩善畫,著述甚富,但不喜舉子業,忤其父誌,遂挾琵琶浪遊四方,以彈唱為業。民哀自9歲即隨其生父遊,亦以彈唱為業。辛亥革命後加入過激組織中國少年社,秘密北上,欲喑殺權貴以促進全國統一。他在《江湖豪俠傳》的《自序》裏敘述其經曆說:

我年九歲,即隨先君子旅食離鄉,往返江浙鄉壤間。時巢湖客民,出沒於太湖流域,所至以聚賭、販鹽為事,聲勢甚強。嚐出於此輩秘窖中,對於個中之特殊術語及風俗,是時已習見熟聞。因見彼輩之見義勇為,同黨相共患難,誌堅金石,心竊慕焉。故餘少長,亦投身其中,並加盟陶煥章先生之光複會,陳其美先生之中華革命黨為會員。

可見青少年時代的流浪生活給他的創作留下很深的印跡。他羨慕會黨生活,也熟悉會黨生活,因此他寫了大量以會黨生活和活動為題材的小說,如《江湖豪俠傳》、《四海群龍記》、《箬帽山莊》、《山東響馬傳》、《龍駒走血記》、《太湖大盜》、《商婦琵琶記》、《鹽梟殘殺記》、《秘密江湖》、《周四先生》等。他還寫了許多關於會黨的秘聞,散見於二三十年代的報刊之中。由於當時人們對於會黨問題的關注,才有像姚民哀這樣專門寫會黨生活的作家的出現。姚民哀也特別關心有關會黨的資料,他在《箬帽山莊》的《開場的重要報告》中說:

近幾年來,在下因為要搜集秘密黨會珍密的材料,所以不惜耗費精神和金錢,隨時在江湖上跟此中人物交結,留心探訪各黨秘史軼聞,摸明白裏頭的真正門檻,才敢拿來形之筆墨,以供同好談資。冤枉銅錢,固丟去不少,但是被我探訪得確實的秘黨曆史以及過去、現在的人物的大略狀況,也著實不少。從這段敘述中,我們可見他在研究會黨方麵所下的功夫,這是由其獨特的經曆和愛好決定的,也是其他作家(包括一些武俠小說作家)所沒有達到的境界。因此,他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可作野史讀。

姚氏小說寫到幫會內幕、江湖秘聞乃至黑道暗語、調侃切口都是如數家珍,十分熟悉。但是有時沉溺於此而不返,脫離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和人物性格的刻劃,滔滔不絕地縷述會黨生活中的奇人奇事,把小說寫成江湖秘聞記。作為證史固然有用,作為文學則缺少審美的感染力。作者雖然參加過革命的文學團體南社,也參加了辛亥革命;但由於沒有受過新式教育,其思想仍屬於舊式文人範疇,頭腦中缺少進步觀念,因而,在其寫到會黨生活時缺乏正確的審美判斷。從理性上說,姚民哀認為幫會是推翻滿清王朝的中堅力量,他們的活動許多與排滿有關;但在感性上,他看到的幫會所幹的多是違法亂紀、敗壞國計民生的行為。姚氏既不能按照其所感受到的生活去寫,又不能根據自己的理性認識加以演繹。因此,他的小說充滿了矛盾。作者在表彰會黨時其內容總嫌抽象,而寫到幫會的黑暗麵卻十分生動真實。下麵我以姚氏影響最大的《四海群龍記》為例作些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