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會黨活動的公開化及其在通俗文學中的反映(3 / 3)

《四海群龍記》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清末鎮江,幫會頭領薑伯先組織了“三不社”,此社如果從它的宣言來看,仿佛是一個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組織。它是“帶有革命色彩之無產階級,與根深蒂固的資產階級開始奮鬥,奮鬥結果,現尚未定。本社為襄助無產階級前途戰勝起見,求其能免真正民意與帝國主義之武裝衝突,則本社目的,至此可雲完全達到。故定一不做官、二不為盜、三不狎邪三項主要規例,因而定名日‘三不社’”。雖然革命目標闡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其革命傾向則是十分明顯的。

書中還介紹了薑伯先早年留學日本的經曆,在日本他與幸德秋水門下訂交,從而“對於純粹的社會主義非常崇拜,故而也主張無家窒主義”。他說自己的“愛妻就是愛祖國”。回國後,他組織秘密會黨,私藏軍火,養有誌之士,並以鎮江的焦山日浴莊園為基地,以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結交五湖四海豪傑為事。全國各地江湖好漢,多與薑氏交好,薑的朋友或部屬外出,隻要持有他的標記,走到哪裏,哪裏就會有秘密會黨的熱情款待,安排茶飯,提供各種幫助。薑伯先文武雙全,他的學問、見識、才幹都遠超過一般的文入學士。就這樣一個十全十美的帶有革命色彩的新型俠客,並未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書中隻是寫到他曾經資助過東北才士閔偉如,懲罰過忘恩負義的貪官包後拯,使之成為殘廢,再也不能為官,以及與土棍地痞劉六決鬥等。後因薑的名氣太大,樹敵甚多,有不少吃過薑伯先虧的人做了案子,推到薑氏頭上。包後拯是兩江總督張之洞的紅人,在張麵前屢進讒言,張也耳聞過薑氏的不軌行為,於是命鎮江丹徒縣令沈鬥南緝拿。沈氏也與會黨有交往,豪俠重義。他把薑氏接入縣衙,見麵晤談後十分投機,於是薑竟住在縣衙之中。沈願以全家性命為質,向上峰擔保薑是“奉公守法,安份良民,從不為非作歹,向來寡言慎交,非但斷無暗通匪類,謀為不軌之事,並且才堪的用,乞從節取,定有作用”。上峰取索甚急,薑伯先為“義氣”,不肯牽連沈鬥南,結果沈氏丟官他去,嘔血而死。後來的縣令李鶴千暗下毒計,把薑氏逮捕。薑氏之友曾經想盡辦法搭救他,並且劫過監獄,皆未成功,最後被斬首示眾。從海外歸來的閔偉如等再救已遲,隻好殺掉陷害薑伯先的李鶴千及捕快王大忠小泄其憤而已。薑氏死後,閔偉如與薑之軍師任仲文等聯絡64個秘密會黨組織了“興中會”,以“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為奮鬥宗旨。

薑氏作為資產階級革命黨人的先驅和富於新思想的鬥士,決不會像作者描寫的那樣迂闊,那樣宥於江湖義氣而輕易地斷送自己的性命。這反映作者對這類帶有新思想的會黨人士及其組織者是不太理解的,隻是按照過去俠客的模式去塑造他,那些新詞句、新思想隻是外加的點綴罷了。

當然作者的興趣主要還不在於描寫薑伯先這個先驅人物。他想通過薑伯先這位群龍之首,寫四海之“群龍”,而這些“群龍”實際上是魚龍混雜,即使是“龍”也多是扆汙泥、揚濁波之“龍”。他們隻是一些土棍、地痞、流氓、慣匪之流,為害地方,欺壓百姓。他們有的在官場,有的在會黨,但是官匪一家,通力合作,瞞上不瞞下。對於這些,作者十分熟悉,娓娓寫來,令人感到十分真實。如第十、十一回寫浙江梅裏鎮的鄧國文,因加入青幫而熱衷於幫會活動,把龐大的家業“犧牲得幹幹淨淨,隻剩了一個光棍身子”。由於他熟悉幫會禮儀,從此就靠開香堂、散票布維持生活,成了一個會黨的混子。第十一回中描寫了鄧國文代表秘密會社黨魁劉六,在鎮江都天廟二更天以後開香堂招收徒眾的情節,在介紹了青幫開香堂的具體規定後,描繪了縣衙門裏的蠹吏虎役前往慶賀道喜(他們也多是幫會的成員)的熱烈場麵,以及青幫上香、請祖、參祖等複雜和近於演戲的儀式,最後是鄧國文以抑揚頓挫的腔調講述青幫的規範和曆史。他說:

好。既出自願,靜聽慈悲。可知糧船跳板三丈三,進幫容易出幫難。我們糧幫宗旨和袁家一樣,不過辦法截然不同。皈依袁家的,名為進紅幫,乃是國際性質的。我們糧幫卻名青幫,乃是家門性質的。方才引見、參跳兩前人已將三般家法,十大幫規同本幫創立大概,羅祖得道,天降紅雪,蘆柴發芽等種種曆史,慈悲過了,如今俺代表你們本命師慈悲。人家問起,老大在馬?你們應該站起來、立正了回答道:“不敢,兄弟是靠祖師靈光。”人家又問:“老師大幾爐香?”應回答道:“頭頂二十二,身背二十三,手捧二十四。”(按:指回答者在青幫中的輩份)人家問及貴前人上下,應答道:“在家子不言父,出外徒不言師。不過,鳥不啼聲,怎曉烏鴉、彩鳳?人不留名,怎知李四、張三?敝前人姓劉,上德下標,鎮江府丹徒縣商籍。敝爺爺姓楊,上泗下江,淮安府淮陰縣清江浦軍籍。敝師太姓薑,上廷下樞,也是清江浦在公門為業,昔充刑、工兩房卯首。”人家問及船隻,應回答:“本幫嘉撫第八幫嘉海衛,乃是浙江杭州廿一幫中的分幫。運糧船計有一千六百三十一條,本幫派四十六條,內除十條停修,三十六條走運披水打金棍,諢名死人膀子。大將軍無雀杆,無飄帶,僅鐵三叉暗記。初一、十五打紅邊白旗。嘉興府石門、桐鄉兩縣兌糧。浙江十府八十縣,地丁銀征二百九十一萬四千九百四十六兩,雜稅銀征一萬零六百五十兩,浙西三府漕米六十一萬二千七百二十石。監課藩庫起運銀,存留本省。銀糧關稅征數不計,隻談出運,由本幫和其餘二十幫分裝分兌。海寧所管轄,吃本鬥本水。回南在嘉興南門閘口渡河碼頭停泊。北上在石門北外東南碼頭上栽。”這是你們本命師的一幫三代。不過諸位既然看得起敝幫,從前寄名,今日上香之後,第一要敬重尊長,友恭兄弟,悌恤後輩;第二要在外交結,自己建立基礎,所謂“前人領進門,交情自己尋”。切不可江河亂道,橫行不法。潘祖爺留有“見事不明休開口,身家不清早回頭”兩句遺訓……所引未完,後麵還有一段很長的訓詞。作者借鄧國文之口滔滔不絕地講述了青幫建立和發展的曆史,以及幫會內的種種規則。這個情節有助於塑造鄧國文的形象,他長期靠走碼頭、開香堂吃飯,熟悉幫會內幕,而且,在江湖的交往中養成了伶牙俐齒,成為職業的幫會活動分子。這種靠嘴皮子吃飯的人,在中國是很有典型性的,數量不少。在各種各樣的贏利性的組織中,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當然,作者如此細致地描寫鄧的“布道”過程,也有藉此賣弄自己關於幫會的知識之意。鄧國文的一番話基本上是符合幫會生活的實際,既沒有誇大,也沒有縮小,可以看作幫會史料。這段是姚民哀以幫會為題材小說巾比較好的一段,因為它還沒有脫離人物形象的塑造單純地介紹幫會知識。

作者還熱衷於描寫幫會分子和江湖黑道的種種不法行為和他們之間的互相爭鬥,如第十七、十八回,寫幫會頭子劉六的橫行霸道,逼死民女之後還把她的一雙小腳斬了下來,“裝在一隻玻璃匣內,好似軍人的勝利紀念物品”。第二十一、二十二回寫丹徒縣的班頭周祥從“名賊”改造成為“名捕”,以及他一次被斷指、二次被挖去雙眼的經過。這段血淋淋的故事寫盡了江湖黑道規範的嚴厲與殘酷。懲罰周祥的黑道勢力的代表人物並未在小說中正式出現,但是從周祥的恐懼與他最後“自願”把自己的眼睛挖出的過程中,讀者可以切實地感受到黑道勢力的強大與淩厲。作者輕易寫來,活靈活現,令人讀了很不舒服,頗有點自然主義。

有些情節出入意外,還是使人長知識的。如第三十、三十一回描寫綠林劫匪攔路搶劫的場麵。當劫匪出現時,五個車夫卻毫不驚慌失措,“一絲不有驚慌色態,反都把車兒停在路上,自顧自蹲在路旁吸煙拭汗,靜瞧坐車的去和斷路的打交關”。因為他們知道斷路匪的生意經訣就是“陸路不害車馬夫,水道不碰篙舵工”。這些確實是作者的江湖經驗之談,所謂“車船店腳牙”,都是吃江湖飯,也是江湖人,自然會有幾分體恤。

姚氏的小說雖然曆來被視為武俠小說,姚民哀並被排在“鴛鴦蝴蝶派”之內,但是他的小說對武打技擊行俠仗義寫得很少,對此他也不太熟悉。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寫會黨人物違法亂法、盜竊打劫、坑蒙拐騙的行為,這些人物從破壞社會秩序的活動中撈到好處,並藉此生活下去。因此,稱姚氏小說為“會黨小說”還是比較合適的。不過,姚民哀對於幫會有了解,沒認識,對其中的是非善惡更缺少正確判斷與正確的立場,因此讀來令人頗感沉悶,如果不是為了獲取相關知識,願意讀的恐怕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