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讀者已經隨著筆者走完對於遊民、遊民意識與中國文學——主要是中國通俗文學關係這個中心課題的枯燥而漫長的考察。因為筆者自覺得在這個及其相關的問題上還是有所得的,而且,我感到這些心得又都與中心課題有關,所以在論述中不免有枝蔓和文字拖遝之處,使讀者感到瑣屑和冗長。因此,我以為在即將結束這個考察時,有必要對考察的全過程作一個提綱挈領的說明,並對這個課題中應該探討而在此書又未涉及或雖涉及但又淺嚐輒止的問題向讀者作個交代。以期對遊民、遊民意識問題感興趣的人們能夠開拓思路,向這個問題的深度和廣度進軍。
中國古代是宗法社會,主流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是宗法網絡中的一個點,人們都有自己的角色位置。生活在主流社會的人們在社會穩定時期,大多有安定的生活、固定的居處、穩定的收入,統治者把他們視為社會的柱石,因而,又稱之為“石民”。在宗法社會中具有角色位置的人們,基本上是認同宗法製度在意識形態層麵的表現——儒家思想的。
從西周初年至今,三千餘年的宗法社會中,其具體的製度是有所變化的。這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西周初至戰國末年。這一階段基本上是家國同構的,也就是說國家組織是兩個“一體”的:宗子與國主一體,宗法網絡與行政係統一體。周天子是姬姓的大宗宗子,也是天下共主。周天子把小宗分封為諸侯,諸侯在其受封之地立國,是為該國之大宗。諸侯再封其小宗為大夫,大夫立家,是為當地大宗。大夫封其小宗為士。其餘庶枝遠葉是當地的自由民。可以說此時的“國”乃是放大的“家”。這時的行政管理與宗法統治是一致的。
第二,自秦漢到唐五代,這一階段,宗法家庭結構與行政係統脫離。家庭豪門強宗的地主莊園役使與庇蔭同宗和異姓小農,這些地主莊園往往是行政係統管轄不到之處,從而形成了皇權專製國家與地主豪強爭奪對農民的統治權的局麵,此時的宗法製度是與地主莊園的壓迫剝削結合在一起的。行政的力量往往隻作用於無豪門強族可依附的小門小戶。
第三,自宋至近代,可稱為家庭宗法製度。這是由同一個宗族的人組成的,族長一般由族人從有一定的地位的人中選出。此時的行政管理與宗法共同維係這個鄉土社會。
這三個時期宗法網絡的具體組織方法不同,但是它們卻有一些共同點,例如血緣、地緣與職緣關係是同一的。同在一塊土地上,從而構成了鄉土社會;宗法網絡帶有很強的政府職能;宗法共同體對於其所屬成員有著控製和保護的雙重作用。在這種情況下,長期生活在宗法網絡之中的人們養成了個性畏縮和缺少進取的心態。
隨著人口的增長和社會的震蕩,有一部分人從網絡中脫離出來,成為遊民。宋以前遊民是旋生旋滅的,沒有形成群體和獨立的力量。宋代由於城市格局的變遷和商業的繁榮,給遊民在城鎮生存提供了機會,於是產生了活躍於城鎮的遊民群體。皇權專製社會中期以後,遊民成為脫離現存社會秩序的最重要的群體。他們有著不同於主流社會人們的思想性格,我稱之為遊民意識。又由於教育的相對普及(與唐代和唐代以前相比),脫離了宗法網絡的人群中產生了一批浪跡江湖的有些文化的人,我稱之為遊民知識分子,後世說的“江湖藝人”就是以他們為中堅的。這個群體在社會地位和生活來源不穩定上與遊民大體相似,因此,他們的思想意識、群體性格與遊民十分接近。可以把他們看作遊民的情緒和思想的表達者。我們所說的遊民文化,就是遊民和遊民知識分子共同創造的。
遊民意識有四個特點:
(1)強烈的反社會性;
(2)在社會鬥爭中最有主動進擊精神;
(3)注重拉幫結派,注重團體利益,不重是非;
(4)失去了宗法網絡中地位的遊民,同時在社會中也沒有了角色位置,喪失角色位置的人們當然也就沒有了角色意識。因此,由角色位置所決定的自我約束、文明規範以及社會生活必需的文飾統統沒有必要了。遊民意識往往表現出中國傳統思想意識中最黑暗、最野蠻的一麵,也就不奇怪了。遊民意識構成遊民文化的主體。
宋代是通俗文藝許多品種的產生與繁榮時期,如“說話”的話本、諸宮調、雜劇等。一些“江湖藝人”參與了通俗文藝作品的創作和演出,他們的經曆與思想情緒不能不反映到藝術創作中去。因此,早期的通俗文藝作品有些就描寫了遊民的生活,並表達了遊民情緒及其思想意識。如有關“水滸”、“三分”的故事,包括後來形成的《三國誌平話》、《三國誌演義》、《水滸傳》等。我們所說的遊民文化就包括了具有較為濃重的遊民意識的通俗文藝作品。
具有濃鬱遊民意識的江湖藝人是通俗文藝作品的主要創作者和演播者,經過他們的加工或創作,文藝作品會有不同程度的遊民意識的滲入。我們從“說唐”係列小說的演變便可以看出這一點,這個係列的小說之所以從單純地記錄曆史演變成為英雄傳奇,就是江湖藝人加工改造的結果。
由於通俗文藝作品普及麵極廣,因而,對於社會有著極廣泛和深刻的影響。即使沒有閱讀能力的人們,也從看戲、聽書中接受了這些作品所反映的思想意識。遊民要麵對社會、要向社會索取屬於他們或不屬於他們的財富,需要聯合起來,形成有組織的力量。通俗文藝作品中所體現的遊民意識、遊民文化,對於遊民組織化過程起了指導作用。他們從最簡單的結拜,到結成秘密幫會,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通俗文藝的影響。最有影響、規模最大、曆時最久的秘密組織——天地會,其思想意識、組織方式、指導原則大多與這些通俗文藝作品有關。由遊民組成的秘密會社,按照通俗文藝作品提供的模式活動。遊民的秘密組織因其秘密而富於傳奇色彩,為通俗小說特別是舊、新武俠小說,提供了豐富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