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生
一遊民政治之由來。
二遊民政治之現象。
三袁大總統之遊民政治。
吾國數千年之政治、一遊民之政治而已。所謂學校,所謂選舉(古之官之製),所謂科舉,皆養此遊民使勿作祟者也。遊民之性,成事則不足,而敗人家國則有餘,故古者之所謂聖帝明王賢相名吏也者,盡其方法而牢籠之,奪萬民之肉食而豢養之,養之得法則稱治世;養之不得法,則作祟者蜂起矣。
古論秦之所以亡,謂其驅除遊客,故六國之徒客賓眾,複起而作亂,此其人殆知社會學者也。遊客之變相,為暴君汙吏豪猾巨蠹,或強盜乞丐;其在今之變相,則所謂官僚與政客者也。大抵專製之製、家庭之製,或虐人以為食,或仰人以為食,故最能叢生遊民。而法治之國第一要義,在人人有自治之能力,養於其業,不養於無義與無恥、及一切不相當之財。故夫自治之國,自養而養人,謂夫群生相資也。遊民之世,相率而食人而已。國體雖異,形式雖異,其為遊民則一也,其為食人則一也。乃至一切法製與法治國同,一切名目與法治國同,而在彼則為政客為官吏,在我國則為遊民者自若也;在彼則為自養而養人,在我則為相率而食人者自若也。何則?彼之官吏與政客大都生利者也,在我則大都食國家將亡之唾餘,不生利者也。遊民唯一之希望在於官。故自古皆以做官為唯一不二法門,謂官愈多者食人則愈多也。以平民之無識,雖更百年或數百年,以不堪於饑餓之故,乃不得已而革命。然至改朝易姓、不過去一班舊食人者,而換取一班新食人者,以喪亂之後,人物凋喪,百姓得稍休息,即亦不與此食人者為難。故每一革命輒少得百年休息,或數百年休息,及至不能休息,則又複起而革命。故傷心之言曰:吾國之大,乃其人物不過盜與丐之二種,二十四部曆史則盜丐與盜丐相斫之曆史而已。
若夫今日民國義士之起而革命,則其微言大義,與古懸絕,宜其國本大定,麵目一新。然以曆史之根性太深,而義士之主持者過少,遂令今日乃有社會革命之說。夫社會之革命之說何自起?以革命之目的,本在除去貪官汙吏,即一切之為盜為丐者。而今則官僚之侵蝕如故,地方之荼毒如故,且有發生一種政客階級,尤為不驢不馬、不盜不丐,法紀蕩然,風俗凋敝故也。革命之目的、豈徒日去皇帝而代以大總統;去督撫而我代為都督;去親貴而我代為國務員;去軍統標統而我代為師長旅長;去舊日之司官而我代為主事僉事;去彼之所謂藩台臬台糧道運使,而我代為民政長財政長司法長及種種長;去彼之所謂翰林舉人進士者,而易以理事參事幹事乎?然吾視今日之現象,不過將晚清末年奔競豪侈之習與東京留學生會館放縱暴亂之狀態,謄摹一副寫本,而即為今日之現象。以此言治,諸君諸君,亡國之罪非他人矣。此無他,遊民政治故也。
夫以數千百年之官吏科舉之毒,固已驅全國為遊民矣。自國人粗解“維新”二字以後,士習益浮,風俗大壞,遊民之變相,有一種人號曰“新黨”。昔之立憲黨者其中能自樹立,及作官而有廉能之聲者絕少概見,其多數則高談闊論,嗜進無恥,騙取不義之財,運動無名之祿。談佛吟詩,即為利藪;巧取豪騙,負為天才。最近十年來之被新學家之毒者,遍地皆是。至如革命黨,宜若不飲貪泉矣。今年上海反對黨,攻擊陰事,事當不實,辨自有詞。而袒者乃為之辨日;往年革命黨騙取滿洲大官之錢,自是常事,庸足齒數。革命黨應否騙錢,另是一問題,而其詞氣之流露,乃覺革命黨遂不必講廉節者,夫吾國之以廉節為廢物者已多,奈何複揚波而助流乎!
袁總統者天才乎,閱曆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自其在滿洲時代得勢以來,即慣以收養遊民為得策。雞鳴狗盜之士,天下以袁門為最多。頑固黨相聚而語,輒謂鴻章之用人,不過下及買辦市儈;袁世凱之用人,乃並男盜婦娼者而亦用之。此言亦自有半麵之真理。故袁氏盛時,感戴其恩德者,滿坑滿穀。民國既立,而袁氏之心理自若。彼以為天下之人,殆無有不能以官或錢收買者,故其最得意之政策,在寵人以勳位。以上將中將少將種種,其他或以顧問、或以贈與、或以其他可以得錢者之種種。今袁公之策驗與不驗,吾羞言之。竊謂此種政策,即明效大驗,固非國家之福,抑決非袁公之福。夫袁公之意在消納反對,試問反對消納之後,袁公之意,果欲何為?且此策利用之於滿清時或可,利用於今日民國,謂遂能相率為袁氏之徒,吾不信也。故吾人一方麵警告袁總統勿慣用此等惡辣政策,一方麵在警告今日社會之賢者,勿自甘為遊民,而為人所利用也。夫必有獨立之生計,而後其人乃能獨立自尊,然生計之道,在勤儉而寡欲,故夫哲人有言,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今之社會、第一當去奢存樸,第二在獨立生計,第三益以必要之道德,第四獨立自尊。今之高談以實業養民者,且先自自立生計始;今之高談改革社會者,請先自獨立自尊始。
民國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少年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