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在政治浪漫主義的影響下,情緒而非理智地發動了“二次革命”,打亂了剛剛開局的民主政治,這個錯誤影響全局,開了以武力為政爭的先河,讓軍閥們很快就現學現用了。曾為同盟會會員的學者梁漱溟,1922年1月,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直接批評孫中山開出的壞慣例:“現在很清楚擺在外麵的,就是武人勢力的局麵……至於說到助長這種武人勢力的原因,卻不能不責備革命先輩,他們無論如何,不應用‘二次革命’那種手段。‘二次革命’實在是以武力為政爭的開端。從此以後,凡是要為政治活動的,總要去奔走武人的門下……武人的威權從此一步一步地增長,到現在而達極點。”
這不可不謂總結得十分深刻,但沒有觸及孫中山身上根深蒂固的政治浪漫主義。那就是,這種政治浪漫主義本身追求美好的理想——民主共和,但是,使用的手段本身不夠民主——不是通過辯論或訴諸法律,而是用暴力的方式來解決自己與政敵的分歧,最終達不到浪漫的彼岸。
政治浪漫主義是驅之不去的政治鬼魅。
現在,我們都知道,孫中山式的政治浪漫主義有諸多不可取之處。或者講,一個在生活中喜歡吹牛皮的人是大不招信任的,然而,有趣的是,在我們這片土地上,孫中山這樣的“大炮”是吃香的,孫中山放的大炮也是香的,這就是非常值得反思的。這樣的反思並不是否定孫中山的曆史功績,而是反思為什麼人們需要“大炮”,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政治浪漫主義為何能吃香?
我認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國人對人事判斷的一個傳統,即不管事情結果如何,首先審查一個人做事的動機,如果動機純良,道德上就有了優越性,無論手段如何惡劣,也無論結果多麼糟糕,似乎就可以原諒大半,甚至忽略不計。即隻要出發點好,做錯了事也是好人。孫中山的所作所為似乎特別符合這一點,他雖然使用了很不該使用的一些手段,造成了曆史的惡果,但是,因為他的出發點是純良的、赤誠的,道德上比較靠譜,一切都被原諒了,都既往不咎了。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本身就崇尚浪漫,缺乏理性精神。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喜歡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主義,一開口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總想為人類勾畫一幅宏偉的理想藍圖,並以此號召民眾不顧一切地去實現,甚至為了畢其功於一役,不惜破壞一切秩序。
在這一點上,中國人跟法國人較為相似,與英國人截然不同。法國人崇尚浪漫激情,不太喜歡枯燥煩瑣,與此相反,英國人相當務實理智,願意從事瑣屑平凡的工作,在具體實務中去建功立業。與此相應,法國民主進程伴隨著血雨腥風,一波三折,而英國人很平穩地實現了政治的現代化轉型。對於兩者,我們中國人往往欣賞法國人的浪漫激情,而把英國的務實理智稱為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