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國人一直驕傲自己是亞洲第一個共和國,這是國人好名而且是好空名的表現。什麼叫共和?與君主相反,共和就是“用四萬萬人來做皇帝”(孫中山),正如以往君主隻是一個人做皇帝。當然,四萬萬人做皇帝是假的,隻有宣傳鼓動的作用;真正的作用則在於,共和可以“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在君主立憲的框架下,袁世凱連一個皇帝夢都不敢做,他信服滿清268年的天命,那是一種對他而言必須服從的“卡裏斯瑪”。但,在共和框架下,他就敢黃袍加身,稱帝登基。可以逆料,即使袁世凱登基十年,天下也不得安穩。同為清末八大總督出身的岑春煊就不會放過他,憑什麼你當皇帝?這就像袁世凱身後的政局,皖係在朝,直係不服;直係執柄,奉係作亂一樣。然而,北洋諸係一律出自清末,可是,為什麼清末是北洋軍,民初卻搖身一變為北洋軍閥?換言之,這些北洋首領,為什麼清末不亂民初亂?亂象之源非它,即在人人都可以當皇帝的“共和”。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邊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之也”,那邊劉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於是,為了一個君位,中原逐鹿,天下紛爭;結果生靈塗炭,“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秦末,也是清末。正是鑒於曆史教訓,任公起來反對共和革命。他料見到了革命後的一切:不僅專製,而且動亂。專製如果和清末一樣,動亂則為清末所未有;因而力主推行真正帶有政治革命性質但又可以避免流血的君主立憲。看起來是保皇,其實是保天下秩序。一個民族如果具有長期的君主傳統,君主就成了秩序的象征。過往皇帝換太子,看起來是私事,其實是天下事,所以臣子會拚命進諫。否則皇帝兒子多,今天你想當,明天我也想當,天下勢必不得平安。因此,嫡長子如果是一種秩序,以君位為統的皇室也是一種秩序。
這裏有一個細節,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那位白氏族長白稼軒聽到辛亥革命的消息後不由惶惑:“沒有皇帝了,這日子咋過呢?”這樣一種心理並非虛構,就漫長的農業文明社會而言,實乃一種較為普遍的社會心理。因此,麵對已經有了兩千年曆史的皇統,可以改造這個秩序,哪怕脫胎換骨,但在形式上卻不要輕易推翻它。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所羅門的瓶子,革命就是把這個瓶子打開,革命後的共和就是這個瓶子已經打翻了的世界。北洋時期,群魔亂舞,比較之下,清末除了零散的會黨起事,並沒有北洋時代頻仍的割據與殺伐。不但文臣武將幾乎沒有叛清行為,民眾在整體上也沒有不服從這個秩序。如果對民眾而言,誰當皇帝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千萬不要因失序而生戰亂;那麼,20世紀前五十年,唯一沒有戰亂的年頭是哪個時代呢?恰恰是清末。
共和與立憲,都屬於政治現代化的範疇。專製君主的秩序,革命黨不容,立憲派也不容。但,分際在於,革命是“逐鹿”,乃至獵鹿;立憲則是把“鹿”給關起來。在立憲派那裏,君位,不是由我取代,而是為它打造一個籠子——憲政的籠子,請君入甕。這顯然是一種政治智慧:為避免革命導致社會動蕩,也為了杜絕王室傾覆後各路豪強問鼎。當然,立憲派的方略,雖在維持王室,卻要掏空它的權力,讓它南麵無為,僅僅成為秩序的象征。此即康有為的“保存君統而不保存君權”。辛亥槍響,康氏緊急表示:君主立憲,“雖有君主,不過虛位虛名而已,實則共和矣,可名曰虛君共和”。“虛君者無可為比,隻能比於冷廟之土偶而已。
名之曰皇帝,不過尊土木偶為神而已。”這篇文章的題目是《立憲國之立君主實為奇妙之暗共和法說》,用君主立憲來暗合革命黨的民主共和,康有為也算煞費苦心。是啊,表麵上看,君主立憲,權力還是在“君”手裏,民主共和則是把權力拿在“民”(自己)手裏。如果這是一筆權力生意,鼓吹哪一種做法更能迷惑當時的青年呢?所以說“迷惑”,蓋在於共和民主不過假象。不可能四萬萬人都做皇帝,做皇帝的隻有一個人。但這一個人此時卻假借了四萬萬人的名義,於是他就不叫“君主”叫“民主”。問題是,這樣的“民主”,誰還能給它立憲呢?它代表的可是四萬萬。從君主到民主,不難看到,權力雖然易主,但權力的性質未易,它還是專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