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這座城市夏末的雨好像分外地活躍,不給人任何提醒就從雲間跳下,害得一些正在路上行走的人不得不用手遮在頭上飛奔著衝破雨簾。也有些喜愛這雨水的,便悠然自得地在雨裏漫步,雖然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但卻仿佛陶醉在一個溫暖美麗的世界裏。漢源湖的橋上,一位白發老人呆呆地站在護欄邊望著湖麵,臉上帶著笑意思考著什麼。雨水從他的發梢一直流到臉上,然後順著臉上的紋路流進衣領,最後浸入了他那已被雨水脹滿的衣服,他卻似乎沒有絲毫感覺,就像一尊雕塑,望著湖麵一動不動。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在犯傻,或者是受到了什麼打擊。但誰也不知道,他是在這雨裏感受自然的味道。他是一位詩人,一位用心書寫詩句的詩人。他不懂得什麼華麗辭藻,也不懂得什麼技法修飾,隻有一顆真摯樸素的心。他用心讚美自然,最終,他得到了自然的回報——他擁有了一個絢麗多彩的心靈世界。他望著湖麵被雨水擊打出的億萬個小坑,幻想著自己奔跑在湖麵,成為了一個可以在水上奔跑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自由者,奔跑於這個寬廣的世界,沒有任何阻礙。大概這個世界再沒有第二個和他一樣人了吧!
老人站在橋上看風景,橋遠處的岸上卻有許多看風景的人在看他。夢林也是這些人其中之一。由於下雨,店裏沒有什麼生意,他便和其他六人閑坐在店裏,剛好看到橋上發呆的老人。他便呆呆地盯著老人,被老人專注的樣子感染著,就好像遇到了一個智者,在給他講授博大得可以包容天下的學問。
“那個老頭兒在幹什麼呢?下這麼大雨還一個人站在橋上,不怕淋雨呀?”兔子叼著一根煙嘲笑似地說。
胖子也叼著一根煙瞥了瞥兔子,接過他的話茬,笑道:“看他那樣兒,肯定被什麼老太婆給甩了,正傷心呢。他不會是要跳湖吧。”
屙屎狗則丟了手中的煙頭,繼續發揮道:“哎,現在的老人家太不像話了!”說完,他們幾人就哈哈笑了起來。
聽見幾人的對話,夢林回頭看了看他們,表情十分嚴肅。幾人看見他的表情,都識趣地安靜了下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回過頭繼續將目光轉向老人的方向,但卻發現老人瞬間不見了。他隻好掃興地長舒了一口氣,發起了呆。呆坐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向雨裏跑去。斯緣見此,也想要跟上去,卻被緹娜給拉住了。斯緣看著緹娜意味深長的眼神,明白她的意思,便隻好倚在玻璃門上擔心地望著在雨中奔跑的夢林。她的頭發已經被飄進屋裏的雨水打濕,粘在玻璃門上,形成了各種奇異的形狀。這些形狀或圓或方,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組成了一幅幅神秘的圖畫,散發出一股愛的味道。她傻傻地盯著雨中的夢林,眼眶被一種熾烈的感情灼得溫熱。而夢林則一直在雨中瘋狂地奔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在這雨裏,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可以讓他忘記所有的思念與悲傷。他一邊跑著,一邊歇斯底裏地大喊了起來,把小城的寧靜都給劃破了。他第一次感覺到,雨水是這般美好,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比雨更加輕靈可人的呢?他沒有答案。或許有吧,那又怎樣?對於此刻的他來說,隻有這雨是真正具有意義的。在這雨中,他跑啊,跑啊……直到力氣用光,才停下腳步。雨水的冰涼擊打著他身體的灼熱,冷熱交織的一刻,他在刹那間感覺到了莫名的幸福。他站在湖邊,抹了抹臉上流著的由雨水與汗水混合而成的液體,休息了片刻,竟發現在一旁的屋簷下,橋上冒雨凝望的老人正倚著牆坐著。剛才因為距離太遠沒有看清楚,此時他才真正地看清了老人的樣貌:他穿得非常單薄,骨瘦如柴,蒼老的皮膚像皮口袋一樣耷拉在骨架上。頭發和胡子都已經雪白,在有些禿的頭頂上係著一個蓬鬆的發髻。他的額頭和臉上全是歲月刻下的深深的皺紋,就像冬日的梯田,起伏不平,卻沒有了春日的生機、夏日的青綠、秋日的金黃,唯一留下的是歎息般的歲月沉澱。他背著一個鼓鼓的帆布背包安靜地倚牆坐著,左手拿著一支老舊的竹笛,右手則攤開去接從屋簷上垂下的雨絲。他仿佛在獨享著一份快樂——凡人無法理解的快樂。夢林悄聲走到老人身邊,生怕打擾到他的安寧。
“這雨水是有生命的。”老人望著晶瑩剔透的雨絲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與夢林對話。“能聽到他的歌聲嗎?真好聽!”
“老人家,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夢林有些疑惑地問道。他望著眼前這個舉止奇怪的老人,覺得這個老人身上肯定有許多故事,好奇心不覺油然而生。
老人聞聲,抬頭看了看夢林,笑道:“這雨啊是最美的,幹淨、透亮,你看……”說著,他就將還裝著一些雨水的右手伸到夢林眼前。雨水在他掌心微微晃動,折射出了他掌心的紋路,可愛至極。“是不是很美
?”
“是。”夢林專注地盯著老人掌中的雨水,點頭回答。
老人笑了笑,然後就將手掌小心翼翼地縮回到了自己的胸前。他認真地盯著掌中微晃的雨水,仿佛望見了自己曾經的影子。那還是五十年前,那時候他才十八歲,上山下鄉到了農村。他癡迷於看書和思考。在別人的眼裏,他就是一個傻子,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拿著書在田地來回踱步,嘴裏瘋瘋癲癲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而他卻在自己思想的世界找到了一個樂園。人們以為他瘋了,但是又找不出除了看書和思考以外的有力證據來證明他們的觀點,因此也隻好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與他遠離並將他歸為“傻子”一類。但他並不在意,依舊沉浸於他的世界。那個時代,許多書都是被禁止閱讀的,於是乎他手中那本嶄新的書被他翻來覆去地看,漸漸地變成了一本舊書,最後竟缺角脫頁地成為了一本破書。隨著這本書的破爛,時代的枷鎖被打破——改革開放了。他重新回到了城市,有了許許多多的書可以看。他索性鑽進了書堆,盡情地汲取營養。有一天,他突然丟下了書本,走進市場,擺起了地攤,開始了他艱苦的奮鬥之路。在他奮鬥的道路上,他遇到了陪伴自己一生的女人。沒有酒宴,沒有祝福,他們結了婚,之後生下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家人相依在一起,麵對生活的風暴掙紮著,拚搏著。他很愛自己的妻子!妻子喜歡吹笛子,他便在她生日的那個夜晚用辛苦了好幾天賺來的錢為她買了一根上好的笛子。
他說:“謝謝有你陪著我。”
她也說:“謝謝有你陪著我。”
他們倆相視而笑,沉默了許久,他才繼續柔聲說:“你知道中國有多大嗎?等老了,有錢了,我要帶你走遍整個中國。”
她笑了,眼角滲出了淚水,卻沒有任何言語。他看著她的樣子,臉上也溢出了幸福卻略顯辛酸的笑容。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那一天不會遠的。終於,他們的付出有了回報——生意越來越好,他成了一個遠近馳名的大老板。可是他卻丟失了自己那一顆仰望星空的心。他開始被金錢控製,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奴隸。他喜歡上了欣賞銀行裏那個數字不斷地變大,似乎數字越大他就越高大一般。漸漸地,他習慣了恭維也習慣了被恭維,習慣了吹捧也習慣了被吹捧……他好像已經從一個傻子變成了一個聰明人。迷夢裏,他卻疏離了許多真正珍貴的東西——親情、友情、純真和思考的心……他感到了孤獨。
那一天,妻子突然因為心髒病離他而去,他那顆久已麻木的心才重新開始感覺到了疼痛。他就好像被冰水一激,突然間從夢中蘇醒了過來。他緊緊地捏著妻子粗老冰冷的的手,嚎啕大哭了起來。淚水裏,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也想起了曾經給妻子的承諾。摸著妻子那蒼白的頭發,他隱隱感到了一些什麼,這麼多年他所追逐的又有什麼意義呢?“哎!”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就把自己的生意全部交給了兒子和女兒,毅然地走上了青城山。青城山的黃卷青燈讓他重拾了年少時的心,讓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了與大自然親近的感覺。許多個夜裏,他拿著曾經送給妻子的竹笛吹奏起回憶的笛音。每當吹起那根笛子,他就覺得妻子站在他的麵前,往事浮現,卻是那麼遙遠了!淚水便開始隨著笛聲洶湧。這根笛子成了他妻子靈魂的寄托。在那些日子裏,他愛上了雨。每當雨水灑落人間,他就會在雨裏駐足,感受這大自然最動人精靈的撫摸。日複一日,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兩年後的一天,他想起了對妻子的承諾,於是拿上笛子背上行囊出發了。他要完成他對妻子的承諾,帶著她走遍全中國。從南到北,從東向西,幾年裏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現在他要走向他最後一個目的地——聖境XC這雨水真美。”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雨水說,“每到一個城市我都盼著下雨,因為我想聽聽不同城市雨水的心聲。”他揚起嘴角笑了笑。他的笑容好像是從他的心弦之間撥出的,那麼真摯、美麗。
“城市不同雨的聲音也會不同嗎?”夢林好奇地問道。
“當然不同。雨是一座城市的靈魂,浮躁的城市雨聲是浮躁的,寧靜的城市雨聲音寧靜的,幹淨的城市雨聲是幹淨的,古老的城市雨聲是古老的……每一個城市的雨聲都是不一樣的,不信你聽。”
夢林側耳聽了聽,卻什麼也沒有聽出來,掃興地說:“我……聽不出來。”
“多聽,當你愛上雨雨也愛上你的時候,你就聽得懂了。我也是最近幾年才領略到這種美。”
“嗯。”夢林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過了一會兒,又繼續問道:“您已經這麼大年紀了,獨自一人,這是要去哪裏呀?”
“去XC去實踐一個承諾。說起來也已經是好陳舊的一個承諾啦,直到今天才有時間去實踐。”
“什麼承諾?”
老人看看夢林,隻是微微笑了笑,卻不作答。
……
雨漸漸停了,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老人和夢林抬頭望向那座美麗的橋,心中升起了一層厚重的溫暖。
老人站起身來,捋了捋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和胡須,笑道:“小夥子,雨停了,我也該走了。人來這個世界不容易,多聽聽雨,多聽聽自己的心。”
“謝謝您,老先生,我記住了。您這全身衣服都已經打濕了,要不然到我店裏去把衣服換了吃點飯再走吧。”夢林手指著梨花夢源的方向,恭敬而誠懇地邀請道。
老人卻搖了搖頭,拒絕道:“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切都順其自然吧。謝謝你的好意,很高興在我的旅途上能夠遇到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周夢林。”
老人滿足地點了點頭,便背著背包、拿著竹笛向遠處走去。
夢林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眼裏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一些濕潤的感覺。人這一生的旅途,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人,愛的、恨的、相處時間長的、相處時間短的……無論怎樣,最終的結局都早已注定。他朝天冷冷地笑了幾聲,然後就轉身向店裏走了去。
夢林回到店裏,大家都神色茫然地站了起來。回想起剛才歇斯底裏的舉動,他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他正想要向大家說些什麼,卻在不經意間發現店裏多了一個人,仔細看看,正是被他和斯緣救下的雪薇。他走近雪薇,在她身上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今天她依舊長發披肩,穿了那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唯一不同的是曾經的愁容換成了笑容,長發也微微被雨水打濕了一點,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幾分韻味,雖然不算是沉魚落雁,但稱作溫婉佳人應該是無可厚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