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1)

主人須白目細,陶醉於古香古色,向手邊翻帖,點頭說:“如簽題所書,是鄯善吐峪溝出文物。鄯善是埋於中央亞細亞沙漠中之樓蘭故地。雖僅十行,然有年號之寫經,此為世界最古者。

甘露元年,是三國魏時,距今已一千七百餘年。字體近漢隸,隨便寫來,使人愈看愈感古人稚拙之美,絕非呼吸石油時代之人所能。”每行十字、上下已腐蝕成鋸形,而不染纖塵,若現古代天真微笑。文句之“即是色、色者但空”,“鬼神歡喜”、“佛作禮而去”,悉出自佛典。情緒高朗,有廣大世界的背景,雖凝神細觀,絕不刺激神經,流露古代精神,令讀者宛如置身寫經時代。卷首下下,有二朱印。一方朱色,稍呆,朱文字數較多。一方“孔固亭”三字,指詢主人,嚐謂“此友人所贈,昔經焚祭顧所藏,後又經若幹名家之手。‘孔固’二字,似書經上文句。另一印是‘唐經何□所藏印’,蓋中間一字,已不可讀,大約中國收藏家之印,日本亦如之,唐以前寫經概稱唐經,豈不妙哉。”

餘觀帖之封麵,以織物裝璜,織物花紋,蘭花上有飛舞之蝶,又詢主人,主人曰:“此稱刻絲,似日本之錦,宋明時代,最為流行,以裝寫經,似嫌太新,然為中國出品上乘。”

在一發出台風警報午後,陰晴無常,忽雨忽止,夕陽自樹葉中射來,書桌一角,描出不規則花紋,庭樹蟬鳴,足驚午睡,主人老而重聽,絕不聞戶外喧騷,全似雕象靜寂。渠[即我]年愈古稀,鬻書畫所得,米鹽而外,專收古代佛像、碑碣、古象[像]、古磚瓦、畫像石、銅器、玉器、古鏡、銅印、古瓶、古硯、古代武器、唐墨、寫經、拓本法帖等,計數千件,悉有文字記載,為其特色。時代及於殷周,特於邸之一角,設一小博物館,一生盡事古文化蒐集,度其超然生活。數年前耳患重聽,對現實社會,聽而不聞。

餘於小博物館鄰室,是圖書室兼應接室,與主人隔桌而坐,雖在炎午,以浴於古色古香中,已忘悶熱。玻璃窗外,一專司傳達女郎,絕似畫中人物,與架上北齊及百濟佛像,恰成對照,於此對斷碑殘銘,感古人之悲哀,對一銅印之鈕,感古人手技之妙,對古瓶上文字,又似二千年前筆在目前揮動,使我心與主人交感。

在並列磚中,主人指刻有《急就章》三尺許之磚字,此為教授生徒《急就章》全文,法國東方學者丕利奧教授(Pelliot)[即伯希和,下同]年前來此,對之感趣,餘於漢之近隸,雖亦感趣,然仿佛見有千百年前兒童輩,異口同聲,向師請教《急就章》。小博物館雖寂然無聲,然若在此中度一夜,想可聽得古代幽靈於此閑話一切。試觀架上博山爐中,猶有二千年前古香篆,而感不可言語形容之香味。

“丕利奧氏為有名學者,來此晤談時,約三十餘年事,時方青年,才過卅歲,渠曾在斯坦因(Stein)後,去敦煌千佛洞,攜有寫經及出土物至北京,與中國學者觀覽,為敦煌學大家,中國名之為伯希和。我有敦煌寫經一百五十本,皆有年號,買時雖高價,然尚有力,現值飛漲驚人,當時最高價,每卷萬元,廉者五六百元,但斯坦因在千佛洞向王道士購取時,共二十四五箱,內含漢、梵、藏及其他西域地方文字所書,此外繪畫織物、佛像等五箱,隻費一馬蹄銀,合日金百元而已。”

餘追主人後,推開博物館鄰室之門,見重疊五六藏經之箱,其中經卷已裱或未裱,每箱約七八卷。

“單就敦煌寫經,有如是二十箱。”主人得意而言,並解開紙包,取一卷交餘。展卷細觀,卷末書有天和五年,即六朝時代年號,並具有不知名寫經僧名。一邊看經,同時聆主人之敦煌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