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7燃豆記(1 / 1)

大豆又叫黃豆,是川北鄉下常見的一種農作物。

黃豆矮矮的長在山上山下的土地裏,春去秋來,它由綠到黃,從一顆孤零零的小豆子長成了豆莢成堆的一株長者,那些小豆莢仿佛是它滿身掛著的勳章。每一個豆莢都裝著四五粒小黃豆,它們躲在豆莢毛茸茸的衣服裏,一直不肯露麵。

到了深秋的時候,蒼老的黃豆葉子開始發黃枯萎,然後在風中靜靜的落在矮矮的枝條下,仰望著枝條上掛著的一串串骨肉。當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下的時候,滿枝全是黃澄澄的豆莢。在這個豐收的季節,農民們便開始下地收割黃豆了。

農民們走進秋後的大地,在濃烈的成熟的氣息中,他們把一株株黃豆連根拔起,放在一堆。然後再背回到自家屋簷下,架在四下的木架上晾曬,直到什麼時候空閑了,才開始用梿枷敲打出那一粒粒飽滿的豆子。

我們的學校就在那東一塊西一塊黃豆地中間。秋後,附近的農民們便把地裏扯起的黃豆捆成把,就近背到學校的操場上,架在每間教室外的木梁上。於是學校的校舍好象全包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襖準備過冬。那些豆莢也不能生吃,農民們掛在那裏非常放心。

然而,那些高高懸掛著的黃豆真還有讓農民們意外的時候。

其時我已經從師範學校畢業了,回到了自己曾經苦讀了四年的麻寺溪任教。一切都好象沒有改變,房子是那幾間,樹也是那幾棵,隻是每間教室的門窗和牆壁上用水泥糊上去的黑板更加傷痕累累,仿佛全寫著兩個字:滄桑。

我仍舊周日下午與學生們一同到校,然後餓著肚子等天亮。學生們都在東邊的兩個院子裏上晚自習,沒有守自習的老師就在西邊的一個小院裏生火煮飯。學校食堂周日晚上不開火,老師們便自己想辦法解決溫飽。

有的老師講究一點,自己買個煤油爐子生火,在鍋裏煮一小把麵條。但是煤油太貴,用來煮飯太不劃算了。教師宿舍外的牆角有個用泥巴糊的柴爐子,被燒得黑不溜秋的,於是大家都輪流在上麵煮飯。架幾塊木柴進去,慢慢點燃,雖然柴火要把鍋熏得不成形式,但十分經濟。

特別是在秋天,用柴爐煮飯還能烤火。蹲在柴爐邊煮晚飯,邊看著紅紅的火苗一遍遍擁抱著黑黑的鍋底,連自己都感到溫暖。

與我一同分配到麻溪寺的還有一個更遠的老師。他高高的個子,架著付黑邊眼鏡,張嘴還沒有說話,那股從胸腔發出的聲音就穿透出來了。他在師範選修的是音樂,可是粗大喉結下麵的聲帶一直沒有讓他的歌聲多麼響亮,唯一的就是讓他的笑聲能產生共鳴。他離家遠,如果周一到校肯定趕不上課,他是每周日必到的一位教師。我也寧願周日到校,不願意在家無所事事的等那頓晚飯,如果我周一到校,那要天不亮起床才趕得到校,我寧願過來多睡會覺。

那個高高的眼鏡教師是全校最高的,我稱他叫高幹子弟。高幹喜歡憤世嫉俗,時常針砭別人,先後與人火並過兩次,但他與我關係卻好。他師範高我一級,於是經常邊在柴爐裏煮飯,邊回憶自己與學校某個漂亮女生曾經的戀情。他說的每一個名字又都是我的師哥師姐,所以他在我這裏能找到共鳴,因而他總是喜歡滔滔不絕的給我講他當年的英俊瀟灑。

秋天來了,山坡上砍下的柴垛已曬得差不多了,那些棍棍棒棒的煮飯正合適。有時很晚才生火煮飯,四下全黑了,我們也不敢到學校後麵的山坡上偷一把柴禾過來。於是高幹一個三級跳,把長長的猿臂伸到掛滿黃豆的木梁下,扯下一大把黃豆杆當柴禾。我怕人家過後來罵人,他聲如洪鍾的說:“這把黃豆還要罵人,有空到我家背一大捆,我家多的是。”

有高幹撐著,我便點燃黃豆杆放進爐膛,很快就聽到嗶嗶叭叭地聲響,於是一陣黃豆的焦香便傳了出來。早已饑腸轆轆的我倆便趕快用柴棍刨出那些燒熟的黃豆,放在手裏把灰吹一吹,然後放進嘴裏。那些熾熱的黃豆遇到口水,也會發出吱吱的聲音,連牙根都燒得難受。幾把黃豆一吃,我們都燒得淚水長流。

高幹每到這個時候就又開始憤世了:“奶奶的,我們堂堂靈魂的工程師居然靠吃燒黃豆求生存。苟富貴,勿相忘。”我於是一陣大笑,如果我倆真的富貴了,燒黃豆這件事肯定會成為傳世笑談啊。他也大笑起來,接著把關於黃豆的詩篇全部溫習了一遍,有曹植的那幾句“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我倆雅興未銷,鍋裏的麵已經熟了。

想不到短短四年過後,我倆先後離開了那所叫麻溪寺的山村小學。高幹在鄉鎮小學裏結婚生子,我也輾轉著來到城縣。我倆象兩粒不善言辭的秋後黃豆,一粒落到了這裏,一粒落到了那裏,可是我們都曾經是一株枝條上掛著的豆子。我回鄉的時候,去看過高幹幾次,我想,這肯定不是因為那句“苟富貴,勿相忘”。

山野裏默默無聞的黃豆居然不經意間在我的生命裏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記。回想起鄉下的歲月,依然口有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