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有人在樓道裏發布消息:四層那家裝得快,是因為燒了大炷香——送了兩條萬寶路。
老教師的阿詩瑪拿不出手了。誰能為阿詩瑪提神壯膽呢?供在組合櫃最顯眼處的那瓶洋酒人頭馬,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煥發起金紅的生命之光。然而這是老夫老妻的銀婚紀念物。二十五年前結婚的時候,正打派仗。大家無非送些塑料布或者領袖石膏像。後來不知哪裏去了,大抵隨著那個不可一世的時代殉葬了。陪同殉葬的還有他們夫妻兩人的青春和人生本應該得到的種種樂趣。銀婚這天,很想補償一下,享受一番,瘋狂一次。大學者王國維說得好:一事能狂便少年。朋友們很默契地送來一些他們最瘋狂的想像力也夠不著的東西。譬如一位當上科技實業家的老同學,送來了一瓶洋酒:人頭馬。也是洋人送給這位實業家而他自己舍不得享用的。銀婚之後,銀夫對銀妻曰:這瓶酒要陪伴我們到死了。銀妻不覺黯然,終究丈夫此生也不會享受,不能一狂了。
現在,狠狠心把人頭馬連同阿詩瑪一起送給電話工吧?老夫訥訥,老妻默默。
兩位芳鄰長驅而入。這兩天,本來每個單元如自耕自作的獨家農舍似的高樓,突然打破了小農經濟的格局,如同麵對空襲生活在一個防空洞裏的人們,再沒有門戶之隔。大家都不關門了。芳鄰們兩雙纖纖玉手各抱著一紙箱的強力啤酒。到一層老先生家,一則喘口玉氣,二則看看老先生準備了什麼上貢的禮品。關心先生的禮品是否夠勁兒,更關心自家的禮品是否高先生一籌。老先生如牧童遙指杏花村似的以童稚可掬之態指著他視為至親至愛的人頭馬。芳鄰一號大為不敬地一扭臀:電話工都是三個人一組,叫三個人怎麼分一瓶酒?人家四層的塞了兩條洋煙,我準備了三箱啤酒。不是這個強力,這是給他們幹活時喝的,增加氣氛。那三箱是進口的蘭妹啤酒,人家送我公公的。借花獻佛,整個兒一大送!
老先生不無感傷地望著人頭馬和阿詩瑪:我家電話裝成裝不成,全看你倆的運氣了。
這天下午電話工走進了老先生家。老夫老妻驚恐地手足無措。電話工說,昨天聽您說得怪難的。四層那家更難,老人有心髒病,一發病就要打電話叫人叫車。我們就先給他家裝了。
夫老妻的眼神落到安然端坐在組合櫃裏的人頭馬上。
阿彌陀佛!我學著人的模樣垂首合掌念念有詞。我什麼時候才能從猴進化到人呢?也享受享受平等、互助、自尊、自重。我對我的主人打手勢,眨巴眼。我告訴他這裏沒人願意看耍猴。主人偏以為我呆膩了,又打起那沒起色的悶鑼。我氣得縱身一躍坐上他的肩頭,惡作劇地耍弄起他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