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反叛之路——明清藝術(3 / 3)

第三,康乾盛世與西方文化相比,正是一個加大雙方文明距離的時代。盡管清王朝的皇帝常有些關心科技的小舉措,但沒有改變舊有文化態勢的大眼光。順治入關時,正是英國革命時代,而光榮革命完成的那一年(1688年),則是康熙二十八年,這也正是他年富力強,躊躇滿誌的時代。1776年,美國宣告獨立的那一年,適逢乾隆四十一年;而1789年,即法國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則是乾隆五十四年。這個時候的乾隆帝,正為自己的一生功業而高興,要封自己為十全老人呢!他的數次南巡,還給江南人民帶來極大的耗費。當然,一個王朝,能有將近一個半世紀的社會穩定和繁榮,是很不簡單的。但是,就其發展前途而言,特別是相對於西方的發展前途而言,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需要覺醒卻又難於覺醒、需要持久繁榮而又難於持久繁榮的時代。它的麻煩,已經近在咫尺,它的病症,已然漸入膏肓,而它的統治者,還正在洋洋得意,不知世界為何物呢!

乾隆終於坐膩了龍廷,於1796年讓位於嘉慶,但他還是做了好幾年的太上皇。即使從1796年算起,到1840年的鴉片戰爭,也不過44年的光景,英國人的大炮就把大清江山打了一個大大的缺口,從此蹶而不振,往日的強大、繁華,皆成夢幻。

認真地說來,清代統治者,特別是清王朝那些最高統治者,從孝莊太後、多爾袞,一直到西太後和光緒皇帝,可以說無論在人品還是才幹方麵,統統超過宋代以來的曆代統治者的平均水平。宋王朝的皇帝,可謂好壞參半,而真正有作為的不多。元代皇帝有作為的更少。而且內亂不絕,直至亡國。明代皇帝中好的明白的則少而又少,壞的昏庸的卻多而又多。清代皇帝則不同,他們個人人品都沒有什麼大問題,像明代武宗、世宗、神宗、熹宗這樣的皇帝,可以說一個也沒有,連明穆宗、光宗這樣的短命又無為的皇帝,也不多。清廷王室內部也有麻煩,但大抵說來並不影響社會,雖亂內而不亂外。絕不像元人那樣,內外皆亂,成為社會大病。然而,清代統治者的命運實在太壞,他們“生逢末世運偏銷”,等待他們的乃是一個又一個屈辱,和一個又一個的慘敗。

自鴉片戰爭英國人的大炮開始在中國海岸線上轟鳴算起,此後的半個世紀,大清王朝的曆史,全然是圍繞以下五個大事件進行的,這就是以鴉片戰爭為代表的與列強的戰爭,太平天國戰爭、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對外與列強不斷發生衝突,內部又有太平天國起義。清王朝內外交困,有誌者上下求索。戰爭不勝則要求學習洋人的手段,於是“以夷治夷”搞洋務運動。洋務運動不能成功,又要求改變政體,實行變法。以西太後為首的保守派容得下洋務運動,容不得變法,於是鎮壓變法者,殺死六君子,逼走康、梁。改良不成,轉為革命,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不再對清王朝存在幻想,而是與之決裂,立誌取消帝製,建立共和國。

這一段曆史反映兩條發展脈絡。一條脈絡,是舊的封建文化已無可救藥,任你用盡千條妙計,它依然要一天一天腐爛下去;另一條脈絡,是中國人民和他們的先進代表者,日益覺醒,不斷尋求新的救國良方。這一段文化史,可以說是三種文化力量的衝撞與較量,而其對抗與較量的形式,則表現出特別複雜的曆史局麵。這三種力量,一種是清王朝保守勢力代表的舊文化,一種是革新派人物代表的新文化,一種是西方列強以大炮與經濟兩種形式硬性輸入的洋文化。奇異的是,新文化中亦有洋文化,洋文化中又有侵略成分;保守文化中既孕育了革新者,而在反對外來侵略中,又與中國傳統文化往往發生共鳴作用。而曆史發展得如此迅速,舊文化中既有新的誕生,新文化一時之間又很快歸於舊的範疇。洋務運動固然大受保守派的排擠,而他們的主將卻又絕對不能同意改良運動。這種錯綜複雜的文化形態,直到大清王朝的滅亡,也沒能真正得以解決。但曆史不等人的,到了20世紀之初,連慈禧太後也成為“改良派”了。雖然她手上沾著改良運動誌士的鮮血,但她本人也隻能順著曆史潮流,從而宣布廢除科舉製,甚至要實行君主憲政了。但是,時過境遷,此時的改良舉措已成為曆史的舊物。人們已經不再滿足於改良,而直接要求革命,於是辛亥革命爆發,大清王朝壽終正寢。

清代藝術,大體上就是循著這樣一個路數而發生和發展的。然而,卻慢了一拍。它的最主要的特色,一是對於傳統藝術的反思、綜合與發展;一是對外來藝術的排拒與借鑒。所謂慢了一拍,表現為前者始終居於清代藝術的主流地位,後者隻是部分與個案表現。畢竟一個大變化的時代,藝術領域未必首當其衝。

清代繪畫多從“四王”與吳曆、惲壽平算起。“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暈與王原祁。“四王”與吳曆、惲壽平合稱“六大家”,皆師承董其昌,屬於傳統畫派。雖然皆有上品,但影響不如清初的“四僧”為大。“四僧”各有來曆,但與“四王”性質不同。雖然同為明王朝遺民,“四王”與吳、惲雖是遺民,逆來順受,隻講繪畫,沒有多少不平之氣,故其技雖佳,其作品缺少時代氣氛。四僧則不同,尤其是石濤與朱耷。二人皆為明王室遺族,現在家破國亡,其恨其怨,終難消散。客觀上不許它無緣無故地消散,主觀上也絕不肯歸順於清人,於是雖削發為僧,其心猶熱,筆下作畫,最易生情。石濤敬佛,仿佛怨情終為佛法所化,後來情態轉入平和,且與王朝統治者有些眉來眼去。但骨子裏依然不同流俗。他一生行跡多與山水結緣。將滿腹情思寄予山水之間。他的畫作,多姿多彩,無論黃山雲煙,江南風雨,柳岸青秋,枯樹寒鴉,都能別出心裁,另成妙想。他的山水畫不但用筆講究,用墨尤其出色,凡此種種,使他的山水畫卷,成清代畫壇一大異景。

朱耷稱八大山人。其不平之氣尤其個性鮮明,仿佛一生一世,不得平靜自己。他的畫,最擅長諷刺,他的鳥有時口呈方形,眼色鄙睨,一行一動,不合流俗。他將八大山人四字連寫,或成“哭之”模樣,或成“笑之”模樣,哭之笑之,都是不平。可說喜笑怒罵,皆成文章。石濤的畫作,尚可以從古山水畫中尋到痕跡,朱耷的諷刺,則古之大家未曾有之。這二位畫家僧人對後人的影響,至少在清代,都是非同小可的。

由“六大家”而“四僧”,畫風為之一變。由“四僧”而揚州八怪,畫風又是一變。以石濤、朱耷比元代大書畫家趙孟頫,顯然石濤尤其朱耷更有骨氣,更懂亡國之恨。以揚州八怪比明代徐渭,雖然都是些出離悲憤者,但揚州八怪的激憤之情淡於前人,而平民化傾向則大為過之。揚州八怪以怪著稱,在做人方麵,難免不合流俗,他們幾乎個個都具有耿介之性。所不同者,隻是表現形式有方圓之差而已。在書畫作品上都有求新求異傾向,而且人人書畫有成。清人求異,正是時代使然,而書畫有成,則是他們的天才與努力所致。

揚州八怪的平民氣與他們所處時代有關,也與他們的精神境界有關。他們不再一切以仕途為本,而且常常以仕宦為辱。他們追求個人的精神自由,同時摒拒老祖宗留下的老規矩。在某種意義上,有了新的價值觀念和藝術觀念。

鄭板橋曾有一篇“潤格”,是為他的畫作價目廣告的,他這樣寫道: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方鬥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於買竹錢,低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隻當秋風過耳邊。”①

處在今日市場經濟下的中國人,讀鄭燮此作,難免會心一笑。

清代畫壇的最大特色,還是西洋畫與西洋技術的引入。西洋畫家如郎士寧,雖然畫技畫品在世界範圍內未能成宗成派,但他對中國畫的影響,確實很大。畢竟這是西洋畫法初入中國,而且是直入宮廷,對於中國繪畫史的影響,自然非同一般。西方製作技術,主要是印刷術進入中國。在清代,木版畫曾有鮮豔的曆史,但木刻畫終究在成本和技術上敵不住西方版畫的挑戰,終於在清代末年衰落下去。

西洋畫與西洋繪畫技術的影響,還未止於以上二端,隻不過它們進入中國時日尚短,而整個社會文化氣候亦不適宜,其欲大有作為,尚有待時日。

清代書法先以帖學為主,其高潮在於康乾時代。因為皇帝的提倡,其影響巨大。康熙喜歡董其昌書法,故康熙時代,董書最盛。乾隆皇帝喜歡趙孟頫,他登基之後,清代帖學亦由董而趙,另作一熱。由於皇帝親躬,加上科舉促進,清代書法向著字跡又烏又方又亮的方向發展。雖然看起來烏黑發亮,儼然宋代人批評的“墨豬”光景,但也因此終於完成了其“館閣體”的路程。

康乾的帖學時代,也產生不少名家,如翁方綱、劉墉、永理、鐵保、梁同書、王文治等。清中期之後,帖學地位動搖,碑學應時而起,又成另外一番景象。帖學尚時,不免有富人俗氣,碑學尚古,格調倍顯清高。碑學自乾嘉初興,經碑學書法大家鄧石如、伊秉綬的首倡與作楷,到鹹豐、同治年間,成其大潮,清代晚期的何紹基、吳昌碩、張裕釗、康有為,皆為碑學大家,各有精品遺世。碑學書法家中,尤以鄧石如的威望更高,影響更大。

帖學一派,以崇時為尚,碑學一路,靜而好古。二家的基本特色,都以古成法為本,雖然處在驚天巨變的時代,所宗的乃是古老家風,惟揚州八怪的各位書家,常能獨出新裁,另辟蹊徑,雖然在傳統史家看來,未免求新而成怪,但論其書法對後世的影響,卻不可謂不大,其立意求新精神,更顯得十分珍貴。

清代音樂,舞蹈並不發達,這也有原因,因為清代民族戲曲處在高峰時代,特別是漢族居住區,音樂、舞蹈多進入戲曲中去了。漢人本不善舞,而特別好戲,清代戲曲不但豐富,而且普及,於是坐享其樂,更助長了其固有的不好親示親為的舊習。

清代戲曲發達,傳奇、雜劇及昆、弋腔各有發展。如李玉、李漁,南洪(洪昇)、北孔(孔尚任),皆為一代之俊傑。如李玉的《千鍾戳》,洪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以及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演習部》,都是中國傳統戲曲與戲曲理論的經典之作,不但可與明代戲曲大家抗衡,而且有直追元曲的氣派。但是,最能代表清代戲劇成就的,還是京劇的興起。京劇並不生在北京,因此,當時沒有這樣的叫法。京劇之前,昆曲流行。但清代劇壇上的最大事件,莫過於花、雅之爭,雅即昆山腔,花即包括京腔、秦腔、弋陽腔、柳子腔、羅羅腔、二黃調種種,通稱亂彈。亂彈之興,興於民間,但它比之昆腔,顯然更接近生活,接近平民,因之更有生命力。經過幾十年較量,終於在1780年乾隆80壽辰時,成為徽班進京的重要紀念日。原本活躍於揚州的三慶、四喜、和春、春台四大徽班陸續來京,一時爭奇鬥豔、譽滿京城。並由此產生程長庚、張二奎、餘三勝等京劇第一代藝術大師。我在前麵說過,元代戲曲文勝於藝,明代藝術文、藝互勝,清代戲曲,以其流向而言,則藝勝於文。清代之前,總是劇作家名氣大而藝術家沒有名氣或名氣小。到了此時,藝術家名聲大噪,很多劇作家反而相形失色。這不僅是曆史的某種進步,而且是中國民族戲曲達到高峰的表現。清代雖然最多令人氣悶的史實,但中國戲曲之興,卻大功在焉。但功不在官府,而在於民間。

清代曲藝亦是繁勝時期,但又處在古典曲藝向現代曲藝的轉向時期。此時的曲藝,不但種類多,而且作品多,不但名段多,而且名人多。一些名曲名作,至今依然有眾多的觀賞者。而一些現代藝術的奠基者,也正是出在這個曆史時代。如擅長《龍圖大案》的石玉昆,相傳《三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都是根據他的唱本改寫而成的。如八角名師張三祿,如藝名“窮不怕”的相聲大師朱紹文,以及曲藝作家韓小窗,他的腳本據載有500支以上。

清代建築,在發明創造方麵,似不如明代。在繼承方麵,卻不讓前賢。但它的特色還在於吸收了西方的某些建築方法與藝術,以及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的匠心獨具與多姿多彩。這一方麵說明唯有勇於和善於借鑒,才能有新的發展。例如圓明園那樣的新型建築方式。另一方麵也說明,中國傳統文化正是一個取之不盡的曆史寶藏,如北京的恭王府、半畝園,蘇州的留園、網師園,揚州的個園、小盤穀等,都是中國傳統建築的傑作,既有豐富的內涵,又有極高的審美情趣,皆為古建築史的經典之作。

清代工藝美術亦超越前人。但它的成就,似乎多在乾隆之前。清中葉之後,創造無多。這大約也和當時的時勢有關。西方工藝固然發達,進入中國尚待消化,何況中國人接受西方文化並非容易,仿佛一位曆經滄桑的老人,麵對西方繽紛的世界,有些無奈,又有些驚疑不已。

清代藝術給我們的啟發是,中國傳統藝術的前途,正如中國文化的前途一樣,迫切需要社會變革,需要推翻舊的機製,迎接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