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中國藝術精神,即產生於藝術共鳴、文化共鳴與社會共鳴的交互影響之中。這種交互影響,可能是同位的,也可能是異位的,可能是相互和諧的,也可能是相互衝撞的。但和諧不能達到同一,衝撞也不會達到完全背逆。總而言之,藝術精神不但是藝術領域的事,它還有更長的須,更深的根。
但有幾種傾向值得注意。
一種是一切歸於時代精神,仿佛藝術隻是時代的被動反映,至少是機械反映。時代是藍色的,藝術也是藍色的,時代是綠色的,藝術也是綠色的。藝術隻是時代的鏡子,除去反映時代,它便無事可做。實踐證明,這種觀念,不但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藝術自然要反映時代,但藝術有自己的規律,如果失去自己的規律,不要說很難對社會生活作出表現和反映,縱然有些反映,也一定沒有多少趣味。其結果,不但害了藝術,而且也有損於整個社會文明的和諧發展。 另一種傾向是認為藝術就是藝術,談天說地,全無來由。扯得越深,離藝術越遠,扯得越遠,與藝術越不相幹。有的人幹脆宣稱,藝術在我心中,與社會何幹?與社會何幹?大有幹係。你本人就出現在具體的曆史長河之中,你想脫離這社會,隻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現在中國正自覺地進入市場經濟社會,但你偏要閉起眼來,不問世事,不管滄桑,什麼市場不市場,本人隻管藝術之事。殊不知,藝術也要進入市場,藝術家同樣要進入市場,想來你雖是藝術家,卻不能不吃飯,不飲水,不出行,不住房。你要吃飯,沒錢不行;你要飲水,不保持水的清潔不行;你要出行,沒有交通工具不行;你要住房,房子商品化了,你不交納住房費用不行。你的藝術心靈再聖潔無比,離開社會難以生存。事實上,世界上可能有各種各樣風格的藝術家,他們可能有各種各樣出乎人們想象的藝術創作,但沒有一個藝術家可以脫離他所處的曆史時代,也沒有一種藝術品可以跨出時代的境界之外的。世上最奇妙的藝術品可能超出幾乎所有觀賞者的想象,但它絕對超不過曆史的想象。曆史雖然不直接插手創作,但她哺育了創造這藝術品的創造者。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共鳴因素中,既有相互對立的因素,也有性質漸次參差的因素。所謂相互對立的因素,例如,儒家與法家的對立,或者儒家與道家的對立。這種對立,雖然不見得是方位完全相反的,但主要傾向還是不同。儒家講仁、義、禮、智、信,法家講法、術、勢,二者可謂風馬牛不相及矣。儒家講有為,至少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其基本傾向是有為,而道家講無為,無為而治,雖然在治這一點上和儒家有些相近,而手段與過程則截然相反。佛教則法也不講,無為也不講,而講“四大皆空”,即使講無為也與“空”的概念相矛盾。佛家主張顯然與儒家的矛盾更為尖銳。但是,這不妨礙他們的共鳴效應,恰恰相反,正因為有這樣的不同,才更容易發揮其共鳴的效應。這種效應在現實的表現,或者有不易把握的一麵,而其曆史作用,則不但易於把握,而且便於後來人的選擇與借鑒。
共鳴因素中又有性質的差別,比如有正麵因素,也有反麵因素,有劉邦也有項羽,有嶽飛又有秦檜。對於質的差別的雙方,自然要擇優而汰劣,但同時也要看到,作為一種曆史信息,它原本有兩個係統,一是正麵係統,一是負麵係統。負麵係統的影響固然很壞,它作為一種特別的曆史教訓,同樣可以警示後人。這一點,在積澱說中還將談及。
共鳴說給我們的啟迪是,惟有理解了這社會、這時代、這曆史、這文化,才能真正找到藝術精神。
二、積澱說
共鳴說屬於橫向研究,它所討論的是構成中國藝術精神的共時因素。積澱說則屬於縱向研究,它所討論的乃是構成中國藝術精神的曆時因素。
積澱說雖然研究的是藝術與文化的曆史發展結果對後世的影響,但它並不回避現實因素的作用。因為有現實才有曆史,有今天才有昨天。沒有現實的曆史便是曆史的絕滅,沒有今天的昨天,便是昨天的絕滅。
現實與曆史的關係,相對於藝術而言,好比是源與流的關係。現實是藝術之源,曆史是藝術之流。任何藝術品,都應該具有兩樣品性,一是它的現實性,即它對時代作出的反映——它原本就是現實的產兒;二是它的曆史性,即它對過去作出的反映——如果它不是開天辟地第一種藝術作品的話——話說回來,即使它是開天辟地第一種藝術作品,它本身也隨即打上了曆史開創者的曆史性烙印。
有人以為,有些偉人的藝術水平或藝術作品是超越曆史時空的,這其實隻是一種妄想。作品的影響力可以超越時代的限製,但作品的產生必定要受曆史的製約。小人物如此,大人物也是如此。小藝術品如此,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也如此。而且,它們之所以價值連城,往往就和它們的曆史屬性有關,雖然司馬遷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太史公列舉的人物,上至周文王,下至韓非子,時代不可謂不遠,跨度不可謂不大。然而,能作《史記》的,唯太史公而已。因為唯有西漢王朝才需要也才有產生這樣的宏篇巨製的曆史條件;也唯為西漢史學大匠司馬遷才能有這樣的對於曆史人物的思考。實在說,雖然他列舉的各位聖賢,都有過大不平的遭遇,但春秋戰國時代,對於知識分子,卻是十分寬容。這種寬容,不是當權者的寬容,而是社會文化的寬容。因為有這樣的寬容,才有百家爭鳴,才有那些敢於或勇於以各種方式教育甚至教訓諸侯的人。彼時的知識分子,不但不會因此而獲罪而且可以自由遷移。楚之不容可以去齊,齊之不容又可去魏。商鞅本是衛人,卻成為秦國上卿。吳起本是魏將,也曾作楚王臣子。自秦亡國,知識分子地位一落千丈,到了司馬遷時代,因為言論不合聖心,便遭受殘酷沒有人性的宮刑。所以雖然古之聖賢難免有大不平事,而對此能發千古一慨的人物,卻自西漢太史公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