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精神的技術範疇
一、中國傳統藝術技術範疇的幾個特色
藝術精神與技術範疇有密切關係,古今中外,莫不應然。但中國藝術的技術範疇別有特色,概括起來,可以分為四個方麵。
第一、技、藝相通,相得益彰。中國藝術精神,首先是對“道”的體認。但道與技不但關係密切,而且相互勾通,在一定意義上技即是道,道即是技。或者說,技中有道,道中有技。“庖丁解牛”乃是一例,賣油翁又是一例,掇蟬翁還是一例。技、藝相通,以技入門,以道為求。沒有達到“道”的高度,“技”最終不過“技”而已。當個畫匠可以,當個畫家就不行了。當個藝人可以,當個藝術家,就沒有資格。但反對坐而論道,空言其道。反對把道說得神乎其神,卻不能落實。書家先要能寫,畫家先要能畫,建築家先要知石性、土性、木性,工藝家先要學會製作,戲劇家先學唱、念、做、打。不入其門,不知其事,泛泛空空,最招人厭。從這一點看,中國藝術之道,是不能脫離“技”而獨存的,正如藝術精神不能脫離藝術品而獨存一樣。
第二,學習技法,務求其熟。什麼是熟,達到不用思索,自然流出的程度,就可以說“熟”了。熟且不夠,還要爛熟。所謂“爛熟於胸”。一個戲曲家教徒弟,他要求徒弟一定把詞記牢、記死,摔十八個跟鬥,爬起來,分不清東南西北,但是,“詞”,沒忘。八天不給飯吃,眼睛都餓藍了,一問戲詞,全會。這個才行。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有閑暇,馬上開練。中國的藝術學習,不講科學實驗法,但講爛熟於胸,熟能生巧,也是科學,不過是經驗層次的科學。這科學講的是動功,講的是打下紮實的根底,講的是心到口到,口到手到,手與心會,心與意會,意與神會,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第三,掌握技藝,悟性第一。悟性屬於直觀思索,不是解剖實驗,務求開胸破腹,弄個明白。悟性是麵對自己的藝術創作對象和技術實踐深深思索,慢慢體味。悟不能脫離藝術實踐,否則,所悟無由。悟又不能陷於技藝實踐中不能自拔,否則,難免“不識廬山真麵目”。悟要苦思,不怕嘔心瀝血,但不能傻思呆想,鑽死胡同不知解放自己。悟之思,妙在其靜,妙在其遊,靜能去躁,遊能去俗。不俗不躁,才好暢想。悟要暢想,但不是無邊妄想。妄想無益,幻想有礙。不怕思而生幻,但求幻想成真。悟要有真情,悟得深了,醒時在悟,夢中也在悟。以至夢中得詩,如《紅樓夢》中的香菱一般。悟性是對於固有技藝與藝術作品的再思索。回光返照,倍添精神。悟性需要天才,尤其需要積累。天才令人捷足先登,積累使人水到渠成。沒有積累,悟不過是空想而已,厚積薄發,才能激發人的求悟之心。
第四,運用技藝,要在其用。技藝是死的,運用是活的。正如學習拳法,需要一招一式,上陣殺敵,卻須隨機應變。這道理說白了,就是再好的技藝也需要靈活有效地運用,否則,終不過是技藝而已。再好的悟性,也要通過具體的藝術實踐予以體現。香菱夢中能詩,因為她確實有詩才。否則,雖然大夢先覺,夢到天花亂墜,開眼即忘,不過大夢先覺罷了,與作詩有什麼關係?古人學字,講究“永字八法”但隻習八法不夠,還要學習運用,所以唐人《撥鐙序》中有言:“盧公忽相謂曰:子學吾書,但求其力耳,殊不知用筆之力,不在於力;用於力,筆死矣。虛掌實指,指不入掌,東西上下,何所閡焉?常人雲;永字八法,乃點畫爾,構於一字,何異守株!”①
守株待兔,是個蠢才。蠢才不能學藝,因為它不懂技藝雖好,妙在運用。
二、中國傳統技藝範疇通覽
中國傳統技藝範疇的根本在於陰陽,陰陽上與“道”通,下與技通,千變萬化,莫不由此生發。陰陽與道的關係,宋人講得明白,所謂“一陰一陽謂之道”。從這個角度看,道即由陰陽組成,但陰陽同時又是“道”轉化生成的結果,所謂無極而太極,太極而陰陽,陰陽而四翼,四翼而八卦,陰陽正處在事務變化的關鍵所在,沒有陰陽,則萬物不成,這是中國人的一個信念。它不僅在儒學,而且在一切中國式文化傳統中都有鮮明而又充分的體現。
根本雖在陰陽,直接反映在藝術領域的卻是形神,或者可以這樣說,內為陰陽,外作形神。
形神說的曆史同樣十分久遠。但自覺地把它作為藝術範疇的,首推晉人顧愷之。顧愷之以前,已有許多重要的技藝觀念,但他們的重點在於議論“形似”,而不是討論“神似”。《爾雅》中即有“畫,形也”的說法,《韓非子?外儲說》中尤有形象的深刻說明。
“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最難。’‘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這些都是討論“形似”的問題。常見之物,人人得識,不容易畫像,未見或罕見之物,憑君所想,形似與否,沒人知道。所以畫犬馬難,而畫鬼魅則比較容易。
到了顧愷之的時代,藝術已有大發展,繪畫從裝飾品與民間創作狀態中自覺起來,出現士人畫。顧愷之,一代雄傑,不但在創作上超越古人,而且在繪畫理論方麵有質的突破。他不但注重形似,尤其強調神似,中國藝術史上的形神之說,便從此開始。
《晉書?顧愷之傳》記載:“愷之每畫人成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答曰:‘四體妍蚩,本無缺少,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傳神寫照,便涉及神似形似問題,如不傳神,便徒有形似,而不能達到神似的境界。神似,莫過於寫人的雙眸。顧愷之的結論是: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睹中。魯迅先生曾說:“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①
顧愷之,注重神似,以畫人的眼睛作為繪畫的關節所在。但他的形神理論,並不囿於一端。雖然眼睛最是傳神物,但能反映一個人的精神風貌——神似的又不止於眼睛而已。他為裴楷畫像,麵頰上加上三根毫毛,於是精神出來了,“觀者覺神明殊勝。”為謝鯤畫像,把背景放在石岩中間,說:“此子宜置丘壑中。”請問,三根毫毛,能有多大價值,但添在人像的臉上,便“神明殊勝”。幾塊岩石,又有多大威力,但將畫像置於其間,便另有精神。可見形似固然重要,神似尤其重要。中國畫講神似,要求畫中人更像世間人。說得通俗點,就是畫中的人勝似世間人。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而事實證明,這不合乎人的常識,卻合乎藝術規律。據說,卓別林生前,曾舉辦過真假卓別林比賽,卓別林親自參賽,但沒有爭到獎項,因為有一位假的卓別林,比他更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