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精神的技術範疇(3 / 3)

筆有筆法,墨有墨法,二法合宜,才能取得最佳效果。自古以來,有筆有墨即有矛盾,有矛盾難免有爭論。筆墨雖然無言,使用筆墨的人,難免各有偏好。有人重筆,有人重墨。反之,亦有人貶筆,有人貶墨。但是,筆墨如同人的雙手雙足,雖然各有偏重,卻是缺一不可。筆墨分離,則必有所失,筆墨相合則相映成趣。周積寅先生講得很好:“筆與墨必須相互合作,才能起作用。在畫上無純粹有筆無墨之筆,也無純粹有墨無筆之墨。兩者的分別在乎作用的大小,有時以筆為主,有時以墨為主。勾勒輪廓是用筆,渲染明暗則是用墨。剛硬挺拔,繚繞宛轉,柔和透逸,曲折頓挫,在於筆的作用。水墨淋漓,濃淡幹濕,烘染托暈,煙雲縹緲,在於墨的作用。”①

自然,藝術家的個性不同,難免偏重不同。黑旋風好使板斧,林教頭慣用蛇矛。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固然很好,隻會一樣兩樣也沒有關係。哪吒三頭六臂,依然抵不住孫悟空一根鐵棒,焦挺隻會摔跤,照樣讓李逵沒脾氣。

一與萬。一與萬的關係尤其辯證,一可為萬,萬可歸一。想當初,石濤作《畫譜》,有人不服氣,問他說:“讀上人《山川》之章,說山川脫胎於上人,上人脫胎於山川,不知是什麼意思?”石濤回答說:“就是我從山川得其畫,山川自我畫中出。”那位師兄便讓石濤依畫作“山川”,他指著一大堆石頭說:“請問上人,山川可以從上人的畫中出麼。”回答說,可以。於是石濤作《萬石圖》。《萬石圖》既出,詰難者很是難堪,便請師父幫助自己。於是師父出馬,問石濤:“上人在《一畫》之章中說,億萬筆墨,始於一畫。那麼,請問,萬石之圖,是否始於一石呢?”石濤回答:“無一不成萬,無萬不成一。”於是,又造《片石山房》。

石濤的藝術是沒的說了,他的智慧更好。雖然現在人們已經看不到《萬石圖》了,但石濤的藝術思想還在,“億萬筆墨,始於一畫”,“無一不成萬,無萬不成一。”這樣精采的議論,雖千秋百代,必有人傳。

一與萬代表了少與多。少者未必真少,多者未必真多。單論數量,乾隆皇帝的詩,可稱天下第一,誰也比不過的。然而,好的沒幾首。所以皇帝的權威固大,詩作固多,等於沒用。文章優劣,與多無涉。多而且好,如韓昌黎;少而卻精,如李密、諸葛亮。李密一篇《陳情表》,足可流傳百代。諸葛亮一篇《出師表》,同樣感動了多少讀書人。“萬綠叢中一點紅”,萬綠何其多,而紅隻有一點,惟其一點,才更覺其鮮豔。如果千點萬點,反而亂糟糟一片,沒有這麼好的效果了。

一與萬又代表大與小。千山萬石,必成其大,所謂“山不厭高,水不厭深”。一木一石,自覺其小,但比起初生的春草,還是大的。可見大與小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不但此也,大可變小,小亦可變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萬眾雖大,但在一夫麵前便顯得不中用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可見雖是一將,卻未可小視。藝術高手,常能以小見大,又能以大襯小。一不如萬,可說滄海之一粟。一粟是多麼渺小,然而無一粟便沒有滄海,這一粟又是多麼重要。好的藝術,常於細微之處見精神,因為小地方處理得好,其氣象也就大了。

一與萬還代表長與短。萬自是長,一自是短。然而鶴有所短,鳧有所長。長、短的使用,妙在得體,得體則長而不膩,短而有效。該長時自然要緊鑼密鼓,緊針密線,一場《坐宮》,就唱一個小時。該短時,則要刪繁就簡,以精取勝,《四進士》,演了大半天,宋士傑隻有一句唱。一句唱便能引起滿堂彩,可見,一句雖小,隻消用得得當,卻又奇妙無窮。中國畫中,常有一筆畫,雖是一筆,卻見大功夫,餘韻餘味,嚼之不盡。又有百丈長卷,沒有千筆萬筆,怎能“寫”成。它們的妙處在於長江浩浩,不笑小溪之淺:一葉雖微,可知春夏秋冬。

三、要在變化,妙在變化

藝術的真諦,在於變化,然而變與變也有不同。不善“變化”者,七變八變,變不出舊窠臼,令人生厭。善“變化”者,正能千奇百怪,變幻無窮。

昔日唐李問對,說到奇兵、正兵的運用,妙在其變。所謂:“以奇為正,以正為奇,變化莫測,斯所謂無形者歟!”①

正兵自是正兵,奇兵自是奇兵,善於用兵的人,可以以奇為正,又能以正為奇,奇正互變,無所預測,“斯所謂無形”者就是。這樣的戰法,縱然不能使敵兵望風而逃,至少使敵人腦子暴暈,如進水一般。

藝術之變正近乎兵法之變,不過兵法之變在於殺敵致勝,藝術之變在於寫心抒意。我在前麵提到藝術的技術範疇,包括陰陽、形神、意法、虛實、筆墨、動靜、巧拙、快慢、大小、黑白、疾澀、繁簡、疏密、上下,種種。而以陰陽為裏,以形神為表,意法之下,各有其用。大藝術家常能在這些範疇中自由出入,隨心所遣,一時虛實,一時動靜,一時巧拙,一時快慢,一時大小,一時黑白,一時繁簡,一時疏密,一時疾澀,一時上下,八麵可道,六合可至。一化為萬,風花雪月,各得其妙;萬歸於一,陰陽互動,收放如意。

千變萬化,道在其中矣。

萬化千變,藝在其中矣。

大才子俞椒為《明清名家楹聯書法》作跋雲:

“楊升庵言,君漠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今以曼卿之大字化為君謨之小字,可謂奇奇妙妙矣。”

奇奇妙妙,正是藝術之追求,又是藝術創作之境界。惟其奇奇妙妙,方知“變”法之難。

以上五節,探討了中國藝術精神的各個主要方麵,應該說,這些探討主要是對於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再思考。前麵已經說過,藝術精神作為一個文化係統,它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代有所進的。在今天的曆史大背景中,中國藝術精神,同時麵臨一個現代化問題,對此,本書將在後麵的章節內另作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