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藝術的不同文化傳統與品性
西方文化有三大傳統,即古希臘傳統、基督教傳統和文藝複興以來的人文傳統。三大傳統共同構築了近現代西方文明,也為西方藝術的曆史發展,提供了豐富而雄厚的曆史文化基礎。
三個傳統不是同時出現的,而且前後之間,不是處於自然共存狀態。所謂不是處於自然共存狀態,不是說後者必定徹底否定前者,而是說,三個傳統,就其整個結構形態而言,在前後續接上,不能自然相容。基督文化既不能容納和接受古希臘文化,近代人文文化也不能原封不動地接受中世紀基督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講,西方文化傳統和藝術傳統,屬於批判性、否定性文化類型。它的曆史成功,建築在對於前代文化的否定基礎上。這種否定,表現在經濟形態上,古希臘屬於商業形態,中世紀屬於農業形態,文藝複興起又重新進入商品經濟形態。從文化導向上看,古希臘屬於奴隸製下的人文時期,中世紀屬於宗教時期,文藝複興以來重新進入以人文為中心的新人文時期。所以,西方文化固然屬於否定性文化類型,卻又遵循螺旋式否定律,即否定之否定,它的曆史演化呈螺旋上升狀態。唯其如此,歐洲近代的社會化運動,才稱為文藝複興運動。複興,回歸昔日之繁榮之謂也。但是,西方社會當然不可能回到奴隸製社會去的。於是,否定之否定,進入新的曆史文明形態。西方文明和西方藝術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它如影隨形,在這種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中升騰和飛舞。從而,否定過去,迎接未來。
中國的情形則全然不同。中國文化與中國藝術也有三大傳統,第一個傳統是先秦諸子傳統;第二個傳統是自漢武帝、董仲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的儒學傳統;第三個傳統,是起於魏晉成於隋唐的儒、道、佛共興以儒為本的傳統。
雖是三個傳統,卻是一脈相承。這些傳統之間也有大差異,也有矛盾和衝撞,有時是劇烈的矛盾和衝撞。沒有矛盾和衝撞,秦始皇為什麼“焚書坑儒”,漢武帝為什麼“獨尊儒術”,柴世宗等人為什麼三次滅佛。可見,不但有矛盾,有衝突,而且矛盾和衝突還很激烈呢!
但是矛盾和衝突的結果,不是相互否定,而是相互接納。中國儒學,初興於春秋末年,直到漢武時代,都沒有獨尊的地位。不但沒有獨尊的地位,在先秦諸子中,甚至不能算是時代顯學。它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但不受那個時代的青睞。所以,孔夫子東奔西走,他的學說不被列國接受。魯迅先生說他如此奔波,難免會得胃病的。儒學傳統,作為思想文化,在春秋戰國時代已是顯學,作為社會文化,則自漢武帝時發生變化,由民學一舉而成為官學。這其間有漢武帝的功勞,更有董仲舒的功勞。嚴格地說,董仲舒的儒學,已經與孔孟之學有很大區別,他打著孔孟的旗幟,對孔孟學說作了不少修正。但也因為有了這些修正,儒學在中國才有了空前的社會地位與影響。
到了魏晉時代,傳統儒學已不敷其用,於是玄學出來,造成某種革命態勢。但玄學不能持久,因為它根基不深,他站在儒道之間,雖然有大見解,不免顧此失彼,有非驢非馬之嫌。玄學不如道教,道教是道家學說的宗教化。道教宗教有社會需要作前提,而這種前提,不但給了道教以方便,尤其給了佛教以方便。於是佛學東來,並從此大行其道。到了盛唐終於出現“三教”共榮的文化繁榮局麵。
但是,請注意,無論是先秦諸子傳統也好,還是“三教”共榮的盛唐文化傳統也好,儒教影響,自在其間矣。所以中國的文化傳統,既有因時而變的曆史特征,又有一而貫之的儒學獨尊獨秀的文化特征。這一點,是與西方文化傳統有大差異的。
有鑒於此,如果說,西方文化發展遵循的是螺旋式否定律,那麼,中國文化的發展,則遵循的是積澱式涵納律。它更注意曆史的延續性,瞻前還要顧後,最讚賞古今一脈,最喜歡左右逢源。後人不一定非得否定前人,最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加進些自己的內容,從而使後代子孫更能代表也更有資格代表自己無比榮耀的祖先。
中國文化與中國藝術這個發展道路,說到底還是和中國古代文明的曆史發展狀態相適應。西方文明,不革除舊文明,就不能實現新文明,它所走的道路,是階升梯進,步入高原,便放棄平原,登上山峰,便放棄平地。中國則不是。從思想文化的曆史發展形態上,先秦時代屬於開放時期,百家爭鳴,無所忌諱,指天劃地,悉聽尊便,說不說在你,用不用在人。儒學時代,屬於整合時期,整合不自儒學時代始,秦始皇焚書坑儒也是整合,但它未能盡合時宜,結果“坑灰未冷山東亂”。儒學的整合,既是曆史的進步,又有僵化之嫌。其結果,是儒學愈尊僵化愈甚,終於天下大亂。有能力者,不再以儒術為先,竹林七賢,公然蔑視禮法。曹孟德竟自宣布“唯才是舉”。隋唐時代,又進入開放時期,雖不講百家爭鳴,卻實行百花齊放。到了程朱理學,重新進入整合時代。程朱理學影響極大,但不是單靠他們的努力成功的。程朱之前,早就有人在為此而奮鬥,上溯唐朝,可以一直追溯到陳子昂、杜甫、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和李商隱,這些大詩人大文豪個個皆是儒道重興的鼓吹者、實踐者和促進者。
從社會文化角度看,中國曆史發展的積澱式涵納特征尤其明顯。西方社會,自古希臘至中世紀成一大變,自中世紀至文藝複興運動又成一大變,不是形式之變,而是性質之變。中國古代社會則不然,自春秋戰國算起,社會形態的變化,主要是分裂、分治與統一、一統的嬗變。戰國屬於分治,秦漢屬於一統;魏晉南北朝屬於分治,隋唐屬於一統;五代十國屬於分治,北宋屬於一統;南宋與金屬於分治,元代屬於一統;元末進入分裂,明王朝屬於一統;明末進入分裂,清王朝屬於一統。分而又治,治而又分。羅貫中所論,“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黑格爾所謂“中國的曆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曆史的,它隻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①
中國豈能沒有曆史,不過曆史的演變過於遲緩,其優點,是創造了封建時代的偉大文明,其缺點,是超越曆史文明顯得千難萬難。
中國文化如此,中國藝術何嚐不是如此。
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藝術傳統,造成了各自的文化、藝術品性。
中國藝術的文化品格,突出地表現在它的世俗性、家庭親情性和個人道德修養性三個方麵。西方藝術的文化品格,則突出地表現在神性、人性和理性三個方麵。但要說明,第一,雙方的這種差異,是就其曆史發展的主要傾向而言的,不是絕對的。要知道,中國也有虔誠無比的宗教信徒,如慧能大師、玄奘大師、鑒真大師這樣的高僧;西方也有無神論者。西方人進教堂的,未必人人虔誠,中國人縱不進寺院,未必心中沒有神鬼觀念。第二,這些特性既然是在曆史進程中表現出來的,就應該曆史地看待他們。比如西方藝術中的神性與人性,二者既有相通之處,也有相對立的地方。大抵說來,文藝複興以前的西方藝術,神性是其主要特性,文藝複興之後的藝術,表現人性則是它的主要特色。所謂神性、人性雲雲,有其特定的曆史階段。自然,作為一種文化傳統,即使在當今西方社會,宗教傳統依然具有很大的社會、文化影響。
首先,對比分析中國藝術的世俗性與西方藝術的神性特征。中國人並非不信神明,但中國人的信法與西方人不一樣。中國人即使信神信佛,其世俗性特征依然鮮明。西方人進教堂,至少要有虔誠的態度,真的信徒,還要認真去作懺悔。中國人進寺院道觀,進行懺悔的,即使有些,比例也不高。他們與神佛的相互關係,相對於西方人而言,似乎更近於一種朋友或師生式的關係,甚至有些與神佛做生意的味道。中國有句俗話,叫作無事不登三寶殿,拜佛燒香,必有所為。或者為著娶妻,或者為著生子,或者為著祈求健康,或者為著美好前程。燒香還要行善,許願還要還願。許願須有物質報酬,不能僅叩頭跪拜而已。而且,應驗了才還願,不應驗,就說明神佛不靈。既不靈,還願一事,便煙消雲散。這路作風如果站在西方人信奉上帝的觀念上看,就是不虔誠。因為虔誠是無條件的,而許願是有條件的,不但有條件,看那非等應驗才還願的作法,顯然是對神佛的能力有些留待考驗的意思。中國人的這種宗教信仰態度,使信仰者與被信仰者常常處在若即若離的狀態。
這態度對神佛,似乎不敬。然而,我們的同胞們並不就此打住,而且還要按世俗的麵目,改造神佛。比如彌勒佛,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這樣的佛在印度是沒有的,但在中國,非讓他笑不可,神佛一笑,更近人生。不但如此,還有五子登科的名堂。笑佛喜坐,便有幾個小孩子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有的給他掏耳朵,有的給他抓肚皮,佛爺憨態可掬,孩子們喜形於色,雖非親情,卻似親情。又比如觀士音大士,在印度,她本是男身,來到中國,漸成女像,而且還要留長發,還要帶纓絡,還要眉如彎月,麵如滿月,大慈大悲,普救眾生。大慈大悲,本是佛的教誨,一副美婦人模樣,則是中國人的內心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