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與寫實的結合,真正造就了近代西方藝術的陽剛之美。因為沒有崇高,難於再現陽剛的深度,脫離現實,又不能呈現陽剛的強度。西方人在藝術上的陽剛之美,不是徐渭式的狂憤,不是石濤式的鬱憤,不是朱耷式的義憤,不是鄭板橋式的譏憤,它是一種深藏於社會現實中的激情,如同狂泄而出的地下岩漿。它反映的不是個人的力量,因此,也不是僅靠個人的天才與智慧可以完成的。
中國藝術因為關心世俗而關心親情,又因為關心親情而追求和諧。中國藝術的價值表現是“和”,它的藝術手法是寫意式的,它最得意的藝術風格不是陽剛之美,而是“韻味”之美。
中國文化傳統中,最重要的概念是中庸,表現在藝術上則是中和從中庸到中和,是由仁而藝,從中和到中庸,是由藝而道。
中國藝術強調“和”的精神,即使是打鬼的鍾馗,也有幾分書卷氣在。中國人討厭鬼魂的侵擾,舊時代,逢年過節,總要貼門神的。偏這門神好靜不好動,雖然相貌驃悍凶惡,但並不主動出擊,隻要家事和平,從不打擾別人。中國藝術,以和為本,即使山水畫的奇、險、幽、深,也隻是追求那氣象。奇而不醜,險而不惡,幽而不陰,深而不晦。西方藝術推崇崇高,大有一飛衝天之勢,是不考慮後路的,崇高沒有後路。中國人主張和諧,既要觀山,還要看水,既要賞梅,又要賞月,要的是一種醇美祥和的氣氛。過於強烈的對比,不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擅長,也不是中國傳統所喜歡的。大體說來,中國傳統藝術,更喜歡生機勃勃的題材,它偏愛喜慶,反對憂鬱;珍視生命,拒絕死亡;歡迎勤奮,回避愁苦;雖不一定寫富貴,但也絕不肯寫貧賤;雖不一定寫達官,也不喜歡寫乞丐;雖不一定寫浪子,也不喜歡寫病婦。垂死之人,在中國的藝術中少有體現。中國更喜歡“置之死地而後生”,相信“空城計”是一定能嚇跑敵人的。
中國藝術屬於寫意性藝術。所謂寫意,即不注重對藝術對象的逼真描寫,畫人要畫神,演人要演神,神似高於形似,形似服從神似。中國藝術,例如表演藝術中自然也有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樂,但這些都是寫意性的,不能做實,做實就是失敗。中國戲曲的服裝,講究寧可穿破不能穿錯。就是說,趙子龍該穿白蟒,就是這白蟒破了,也不能換一件紅蟒穿上。但是,京劇的服裝,原本以明代服裝為基礎,但劇中的人物,卻哪朝哪代都有。你讓漢代人穿明朝的衣服,已經錯了,還有什麼寧穿破不穿錯呢?何況,即使以明代衣服作基礎,也是穿錯了的。明代女人的衣服有那麼長的水袖嗎?明代的朝服有那麼寬大的玉帶嗎?明代的武官穿那麼厚的朝靴嗎?明代衣服固然不會有那麼長的水袖,那麼寬大的玉帶,那麼厚的朝靴,但這是舞台的需要,也隻好對不住各位父老了。服裝誇張,全為寫意。 中國藝術的寫意手法,可說無所不在。寫實的方法間或有之,不能成為主流。如前所述,中國藝術最講究的乃是意境,意境就不能太過落實,太過落實,意境就沒了。
一是講“和”,二是寫意,結果便構成中國藝術的審美特色,即對藝術的“韻味”追求。韻味是什麼,英語中怕沒有相對應的辭。韻味仿佛繪畫中講的氣韻,又近似音樂中的餘音嫋嫋。韻味既是一種內在的藝術精神,又是一種令欣賞者能慢慢回味的藝術感受。中國繪畫講究“畫已盡,意未盡”,那就是餘味了。形容歌聲或音樂高妙,說是“繞梁三日未絕”,那就是餘音了。餘音餘味,最能體現中國藝術的“韻味”。昔日,一位京劇大師有這樣的感想,他認為聽戲的觀眾,當場情至而發,大聲喝彩自然很好,就算當時不曾喝彩,回到家中,細細品味,越想越好,不覺補上一聲喝彩,卻也很好。中國傳統藝術,往往沒有西方藝術的那種奇崛感,驚異感,而這正是西方藝術家們追求的。中國藝術講究韻味悠長,初看不甚驚奇,細看饒有趣味。一幅字看三個月,才看出門道,一幅畫,賞閱三年,還沒有看厭,那才是真的藝術。
中西方藝術風格給我們的啟迪是:不同的文化時代對藝術風格產生不同的導向,藝術風格之變,恰恰反映了社會文明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