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建築藝術比較(1 / 3)

中西建築藝術比較

建築藝術,乃是一門綜合藝術。西方人稱讚建築藝術的美妙,說它是“立體的樂章”。這比喻確實很肯切。但樂章與樂章也不一樣,正像中國的民樂與西洋樂的區別。一管洞簫,便有千回萬轉之美,但它不能與交響樂比,不是洞簫一定比不過西洋樂,而是它們屬於兩個文化係統,硬比上下,徒勞無益。

中國建築藝術,正是中國民族文化的樂章,舉凡中國民族藝術所有的特點、風格與追求,可說是無一不備。我在前麵討論中國藝術精神時,說到的“敬道親仁,師天得意,法古通變,樂生重氣”,也正是中國建築藝術的藝術精神。同樣,中國藝術特有的那些審美範疇,如“氣韻”、“中和”、“意境”等等,也都是它的最基本的審美範疇。古人說,書畫相通,書畫一家,殊不知,中國藝術的特色即是萬千氣象,出於一畫,不僅書畫相通而已。隻是就綜合意義上講,中國建築藝術與戲曲藝術有更大的包容性。

西方建築藝術走的是另一條路子。如果用音樂作比喻,那麼西方藝術就是地地道道的交響樂。中國建築如洞簫,雖是人為,但要山情水意——畢竟洞簫之類的中國民樂是最適合在大自然中表現的。西方藝術則不求自然之境,它寧可屈膝於神,也不接受大自然的祝福。這不是說西方建築藝術比不過中國建築,——作者並無此意,我隻是說,因為中西方建築的文化係統與文化背景不同,它們各有自己的特色與成就。

這裏,比較其中的五個方麵。

一、“天人合一”與神人互替

中國古代建築,最重視“天人合一”的精神與理念,其曆史淵源,可說深矣久矣。說其深,因為它在中國2000年古代文明發展中,已經深入人心;說它久,因為至少自春秋、戰國以來,它就成為中國藝術的一個最重要的精神追求與思維方式。

有人認為,中國建築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一切歸於天然。天然即自然,從而使中國建築不背離自然之意。這說法,籠統地講,也還可以,認真地分析,卻有不足。中國人講的“天人合一”,其實講的是兩個方麵。一是“天”,天即自然;一是“人”,人即人工。既講天然,又講人意。二者相互作用,並且找到共同的起歸,才是天人合一。而這又可以從兩個方麵理解,一個是中國建築的審美追求,一個是建築者的立足點和出發點。

講中國建築的審美追求,那麼,“貴在天然”,是中國建築藝術的一個根本性標準。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即是說,雖然出於人工,卻要巧奪天工。讓人們雖然進入“人境”,卻依然可以得到天然之趣。我們可以把這種審美過程的追求,寫成一個公式,即:

天然情趣(建築的審美追求)——人工(建築者的匠心獨具)——天人合一(建築物的巧奪天工並與大自然渾為一體)。

這就是說,天然情趣,是中國建築藝術的一個理想,設計者建築者的匠心獨具,則是達到天然情趣的藝術創造過程,經過設計者與建築者的藝術創造,從而達到巧奪天工的藝術目的。

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中國建築藝術的這種藝術追求,即從它的立足點與出發點考慮。所謂從立足點與出發點考慮,即中國建築藝術雖然追求“天然”,但其直接目的,並非一切為了天然。如果一切為了天然,就該放棄建築,赤條條回歸大自然去,就像法國思想家盧梭先生給世人開出的“藥方”一樣。中國建築,雖然追求天然情趣,但其目的,卻是立足於建築需要,取天然之景,為我所用。換句話說,天人合一,不是沒有人的地位,而是人要在與天然合為一體的時候,保證自己的要求,追求自己的特色。即中國建築藝術的天人合一追求,不是照搬自然,而是“選擇”自然,不是一切服從自然,而是“優化”自然。“天然”本是實境,“合一”才是意境。意境高於實境,正是中國藝術的一大特色。

既講天然,又講人意,人意歸於天然,天然不失匠心,這樣的建築藝術,雖不能說為中國所獨有,確實隻有中國藝術才有這樣的自覺,這樣的係統,而且有這樣的曆史性成就。

中國建築藝術,追求天然,追求天然情趣,追求巧奪天工而絕不失天然之美的意境,可說一瓦一石,必有講究,一草一木,皆成匠心。陳從周先生的短篇巨作《說園》,對此多方探討,層層論證,雖不求文章之體係,但自有機杼在其間。講到“風花雪月”,先生有這樣一段妙論:

“風花雪月,客觀存在,構圖者能招之即來,聽我驅使,則境界自出。蘇州網師園,有亭名‘月到風來’,臨池西向,有粉牆若屏,正擷此景精華,風月為我所有矣。西湖三潭印月,如無潭則景不存,謂之點景。畫龍點睛,破壁而出,其理自同。”①

不僅風花雪月,樹亦如此,樹本天然植物,運用得當,可成為建築群落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但何種建築種何種樹,也是大有講究,莽撞不得,任意不得,亂種更了不得。雖有佳樹,但不對景,便成“謬誤”。《說園》對此,亦有批評:

“凡景區樹木,皆有其地方特色。即以鬆而論,有天目山鬆、黃山鬆、泰山鬆等,因地製宜,以標識各座名山的天然秀色。如今有不少‘摩登’園林家,以‘洋為中用’來美化祖國河山,用心極苦。即以雪鬆而論,幾如藥中之有青黴素,可治百病,全國園林幾將遍植,‘白門(南京)楊柳可藏鴉’,‘綠楊城郭是揚州’,今皆柳老不飛絮,戶戶有雪鬆了。泰山原以泰山鬆獨步天下,今在岱廟中也種上雪鬆,古建築居然西裝革履,無以名之,名之日‘不倫不類’。”②

自然,洋植物亦可以進中華,而且物種不嫌其多,顏色也不嫌其豔,關鍵在運用得妙。比如荷蘭的鬱金香,東來中華,成為公園一景,就得宜得緊。昔日圓明園,不但植物,連建築物都多有洋色彩,也沒什麼不好的。非驢非馬,本是貶詞,但因此有騾子誕生,也值得一賀。

建築意境,妙在“天”“人”相宜,景色相宜。中國古人有愛竹的時尚,竹子真天下美物,但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種的。大觀園中,惟有瀟湘館裏可植竹。這不僅因為這裏住著一位清雅高潔的古典美人林黛玉,而且其房、其室、其品、其貌、其名、其色、其格局、其情趣,無不與竹相宜。此所以植竹瀟湘館,便仿佛地設天造的一般。但竹林雖美,卻又隻適宜瀟湘館,怡紅院種不得,怡紅院者,宜於紅色者也,雖有‘怡紅快綠’之稱,當真種竹,不免紅綠對比過於鮮明。那就醜了,不但醜得“怯”,而且醜得“俗”。蘅蕪院又種不得,那裏的富貴氣盛,不宜其翠,也不宜其潔。稻香村還種不得,稻香村俗,不宜其雅。不是庸俗之俗,而是田園之俗。植上竹子,反不和諧。就是史太君的院子,賈政的書房,妙玉的道觀,統統種它不得。惟瀟湘館內,茜紗窗下,幾叢翠竹,搖搖曳曳,雖無權勢可依,自有真情難忘。竹中空而有節,黛深沉而有色,兩相比照,可謂相映成趣。

中國古典建築,反映天人合一思想的經典之作甚多,如雲南昆明滇池的大觀樓便是傑作之一。昆明四季和暖,享名春城。但春城不能沒有滇池,滇池不能沒有大觀樓,大觀樓不能沒有髯翁的長聯。滇池代表自然景色,大觀樓代表人的創造,妙在天因人勝,人因天勝。但隻有大觀樓還不夠,還要給它書寫一聯,以壯氣勢,以添精神。古人有“畫龍點睛”這樣一個成語,龍不點睛則不飛,樓不點睛則不韻。然而點睛之筆,何其難哉?偏孫髯翁能舉重若輕,能在筋節之處倍顯才華。於是池以樓名,樓以聯名,滇池與大觀樓,大觀樓與髯翁的長聯融為一體,各顯風騷。這聯端的寫得好,全聯180字,上聯寫滇池美景,下聯寫曆史興衰,寫美景不但詳略適宜,而且疏密有致;寫曆史又能夠情景交融,宛若人物猶在。其聯雲:

“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淩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隻贏得幾杵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中國建築藝術有“天人合一”的傳統,而且這一傳統,曆兩千年而不曾發生大的改變。西方建築藝術則不同,遠古時代,且不管它,至少自古希臘時代以來,它總是和神學文化,與科學文化聯係在一起。要麼是二者的結合,要麼是二者的分離,要麼是神學統治一切,要麼是科學主宰建築。西方藝術,雖有傳統,但有質變,質變也是傳統。但無論哪種形態,都沒有“天人合一”這樣的理念和實踐。他們不主張天人合一,不考慮天人合一,雖偶然有些嚐試,不能成為其建築藝術的主流。中國人研究中西藝術的比較,有人說,中國藝術特色是“天人合一”,西方是“神人合一”。“天人合一”是中國古論,說的沒錯,“神人合一”的提法就成問題。西方文化也好,藝術也好,沒有神人合一的時代,要麼是神上人下,要麼是人進神退。神上人下,即神的地位至高無上,人是上帝的奴仆,根本不能也根本沒有可能和神相提並論。所謂人進神退,即科學進步了,科學地位提升,神學地位下降,很多領域,例如建築藝術這個領域,已經沒有神學的地位,充其量,神學隻是作為一種文化影響而隱隱存在。神人關係,古希臘古羅馬時代是一種樣子,基督教時代是另一種樣子,文藝複興之後又是一種樣子。古希臘古羅馬時代,有些神人相應的意味,基督教時代則上帝統管一切,文藝複興運動之後,則神的地位下降,人的地位上升,從此,人神關係變了,科學技術成為帶動建築藝術前進的火車頭。

文藝複興時代之前,神學文化處於主導地位。這種傳統,自古希臘時代起已有所表現,但在那個時代,神學權威不是絕對的,神與人的關係處於比較和睦的時期。神雖對人有所統治,又有所關愛,人對神有所信仰,又有所自由。但彼時建築,神廟已經成為最有特色的建築之一。但在神廟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表演場所和公共場所,也有非凡的成就。中世紀才全然成為神的世界。神的權威日大,人的形象日小。表現在建築方麵,則教堂幾乎成為中世紀時代惟一有代表性的建築形式。而其中最具代表意義的,則是所謂“哥特式”建築。

“哥特式”建築,並非本稱,而是後來人對那個時代建築的一種概括。哥特民族,在中世紀,屬於入侵歐洲腹地的異族人,他們野蠻而強大,進入現在的法國等地之後,成為統治階級。哥特人雖然行為凶暴,但很快皈依基督教。以至後來人已經無法辨認哪些人是原來的居住者,哪些人是後來的哥特人。哥特人沒有建造大教堂的曆史,後人用哥特式建築命名這些教堂,原本帶些對中世紀神學建築的批判之意。

哥特式建築的最大特點,是突出神的地位,降低人的地位。上帝是萬物的締造者,教堂是敬奉上帝的地方,因此,在建築形態,尤其是它的外觀表現上,一定要體現這文化形態。

哥特式建築盡可能減少水平視覺形象,強烈突出其垂直視覺形象。哥特式建築創造性地運用尖形拱和飛拱,從而改變了古建築以圓拱為基本特色的建築形式。尖形拱特別突出了建築物的高大雄健,從而給人以望之彌高的印象。哥特式建築不僅在拱的建築形態上有質性改造,而且它調動一切手段,配合上仰造型,使教堂的神學性質得到最大限度的表現。例如它的窗戶,多是豎長方形的,而且是很狹窄的長方形,從而在人的視覺上,加強了建築的挺拔感。它的中堂尤其高大,舉世聞名。巴黎聖母院的中堂高達35米,蘭斯教堂的中堂高達38米,亞眠教堂的中堂高達42米,德國科隆主教堂的中堂更高達48米。請想一想,一個人的身高能有幾何,當你站在一座頂高48米的大廳中時,人實在是太渺小了。我們中國人常進教堂的恐怕不多,但參觀過北京故宮太和殿的人一定不算少。太和殿殿高而不是堂高不過27米,人站在皇帝的禦座前,已然有壓抑之感。27米和48米相比,視覺差異就相差甚遠了。

但西方基督教建築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效果。天人合一的思想,根本休要提起。上帝締造萬物,天地都是上帝所造,要什麼天人合一。中國建築,無論人與物,皆在大道之間。所以人亦通神明,神明亦通山水。基督教義,上帝萬能,在上帝麵前,一切皆為渺小。所以哥特建築不要天人合一,隻要神的權威。天地與宗教建築相比,都該自居其小,人與宗教建築相比,更該愈卑愈小。雖然所有的建築都是人力所為,但在人的建築麵前,卻放棄自己的特色與權力。

文藝複興之後,人性覺醒,神性退卻,從此西方建築由以神為主導改為以人為主導,一切建築為人所用,人之精神成為西方近現代建築的基本特色。而且這種特色,現代文明愈是發達,其表現愈是鮮明,愈是豐富多彩。

中世紀建築,以神學為本旨。近現代西方建築,以人為本,最偉大的建築藝術,不再是宗教建築,而是世俗建築,這些建築統統都是為人服務的,它的精神是人文精神,它的宗旨是人本主義。

近現代西方建築為人服務,為人的生活服務,為人的交通服務,為人的商務活動服務,為人的精神需求服務。那些為東方人所熟知的近現代西方著名建築,毫無例外,一切皆與上述內容相關。例如金門大橋,它是為人們的交通服務的;埃菲爾鐵塔,它是為人們的娛樂服務的;國會圖書館,它是為人們的學習與閱讀服務的;紐約的摩天大樓,它是為人們的商務活動服務的。

人學的興起,反映了科學的興起,而科學的進步,為人類的建築藝術注入了無可比擬的生命力與創造力。已有現代建築不說,人們對於未來建築的設想,尤其鼓舞人心,借此也可以知道科學是怎樣一種偉大的力量,而這些設想不是憑空妄想而是人類已經具有了這樣的設計與建築能力。

日本人的設想是,“在東京灣建造一幢超高層大型樓宇”,這座被稱為“綜合城市”的建築,“上下共500層,高2001米,總建築麵積為1100萬平方米,建成後可吸收就業人口30萬,居住人口14萬,建築物本身的幹線交通手段,是3部定員100多人的大型高速運轉電梯。電梯每40層停車一次,15分鍾即可由地麵到達頂層。”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