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建築藝術比較(3 / 3)

但是,西方建築藝術的另一個特色,卻是對外開放,而對內隔離。不論是公共場所還是私人住宅,都非常強調給個人以自由空間,強調不能因為一部分人的原因而影響另一部分人的自由和安全。比如公共廁所,就要把每個便位封閉起來,入廁的人有享用獨立空間的方便。這一點和中國人傳統公廁有很大區別,所以一些西方人來中國,便覺得大為不便。而已經習慣中國舊式公廁的中國人,卻不以其為然,很多老北京人,還要在上廁之時,談笑風聲,不但不覺有什麼不方便,反而覺得很自然很方便。

又如,西方民宅,父母與子女,包括成年子女要分居室的。父母進兒女的臥室,也要先叩門以征得同意,否則便是不禮貌。而保持這些獨有空間的不受幹擾則被公認為個人的隱私權。這在傳統的中國人那裏同樣不被理解。兒子難道應該向父母要隱私權嗎?臣子應該向皇帝要隱私權嗎?父叫子死,子不死就是不孝,君叫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還能有什麼隱私權呢?但從曆史發展趨勢看,中國式的牆文化雖然未必即日可解,但有關隱私權與公民權的正當要求,則正在被社會所日益接受。大約未來的中國建築——無論是公共建築還是私人住宅,在這個方麵都將有良好表現。

四、線型藝術與幾何藝術

從主要傾向上看,中國建築藝術屬於線型藝術,西方建築藝術屬於幾何藝術。但這是比較而言。實際上,線與點既不可分,線與形也不可分。中國建築既需要幾何,西方藝術也並非不重視對線的研究,但從其傾向與主導方向考慮,中、西建築確實有線型藝術與幾何藝術的顯著區分。

中國藝術,最重視“線”的應用,線是中國藝術的精靈,這一點,我在中國藝術精神一章中已然述及。中國藝術重視線條,以書法最為典型,但並非獨書法而然。實際上,中國繪畫與西方繪畫的主要技術區別也在這個地方。中國繪畫最重視線的運用,而西方繪畫更強調對幾何圖形的構思與安排。中國建築同樣是運用“線”條藝術的寶庫,“線”型藝術不但是中國建築藝術的特色,“線”的作用,幾乎近於中國傳統建築藝術的生命。

中國建築的線型藝術風格,與中國天人合一的建築思想有直接關係,又和中國建築不向高空發展而向平麵發展的思路有密不可分的聯係。因為設計者追求天人合一,所以孤立的建築不多見。不像西方建築那樣,建築隻是建築,主要考慮它的功能,而不是它和自然景色的關係。建築向高空發展,必然需要幾何圖形的科學應用,而建築的平麵發展,線的使用必然居於重要地位。

此外,中國又有風水傳統,風水屬於迷信,但有些合理內容。而風水的要求,首先是判斷建築自然環境的優劣,或臨水,或近山,或避崖,或遠穀,或將門的朝向略作改動,或將房基的位置左右遷移,凡此種種,都為中國建築藝術的線型發展提出必要的要求。

我們欣賞中國古建築,最主要的不是確認其主體空間,而是摸清其行進路線。線是中國建築的靈魂,也是中國建築的魅力所在。路的職能在於通達,而中國建築中路的使用,卻貴在曲折。凡可以稱之為藝術品的中國建築,在路的安排上必多奇思妙想,甚至可以說奇思迭出,妙想無窮。有直路,有彎路,有大路,有小路,有明路,有暗路,有曲徑通幽,也有青雲直上。中國建築重視廊的作用,廊也是路。重視牆的作用,牆也是路。重視假山的設計,洞穴的安排,山也是路,洞也是路。路有遠有近,有舍近求遠,也有避遠就近。路有直,也有曲,有棄曲就直,也有變直為曲。好的道路,講究越走越有滋味,而奇異的構想,在於使你既入幽徑,便有些南北不辨。

而路的藝術正是線的藝術,偏中國建築,不向高空發展,追求平麵自由。而平麵發展,無線則不通,於是線的藝術,成為中國建築的關鍵。線的使用千變萬化,線正則使人感覺威嚴,線寬則使人感覺凝重,線曲則使人感覺美妙,線虛則使人感覺空靈,雖是一線之勢,但有百倍精神。

中國建築藝術走平麵發展之路,有它內在的曆史原因。因為中國是個農業國家,農業多在鄉村,平原正是農業的黃金地域,其建築材料宜於用木,難於用石,所以,平麵發展更合其社會需要。中國從來不是宗教國家,宗教建築雖然有特色,難於主導世俗文化的發展。西方建築,有自開工至峻工用去幾百年時間的,反正上帝永在,時間長些也無所謂。中國並非宗教國家,西方式的宗教建築道路在中國走不通。農業自然經濟,又必然使農業人口處於分散狀態,而分散的農戶,自以平房、草房、土房為其基本建房模式。加上中國儒學的影響,平麵建築更易於表現尊卑貴賤。如此等等,使中國建築藝術自然而又必然地走向平麵發展、線型風格的道路。

中國傳統建築,最妙在於園林。園林不須方正,甚至反對方方正正,這正好彌補了中國庭院建築的某些不足。園林需要山水樹木,而山水樹木講究錯落有致,這又彌補了庭院建築的某些不足。中國園林同樣遵循的是線型藝術的路徑,不過那線變得更其優美,更其富於變化,更其生機勃勃,也更其耐人尋味。《紅樓夢》第七十六回,題目叫做“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凸凹二字,最有情趣,在此留連的主人公,也是《紅樓夢》中最可愛的兩位女子:林黛玉與史湘雲。如此美人,這般美景,惟有這美景配得上這樣的女子,惟有這樣的女子才消受得起這樣的景色。隻可惜,生當末世,雖美景非常,卻唯有怨笛淒清,雖然詩才八鬥,竟至寂寞以終。倒是這二位才子評說這凸凹二字的妙處,講得極為精彩。而且那些議論,恰恰合於中國建築藝術的圭臬。曹雪芹先生借湘雲之口這樣寫道:

“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裏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凹晶。這‘凸’‘凹’之字,曆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兩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裏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裏去……”①

史湘雲的評述,既可見她才女之情,又可見這建築之妙。偏她這幾句話,說到黛玉的心中去了。為什麼,因為黛玉回答她說:“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②

真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西方建築藝術不走平麵發展的道路,主要向高空發展。西方建築藝術也不走線型藝術的道路,它需要在適用幾何藝術方麵潛心創造。

西方建築的幾何型藝術特色與他們的建築形態的追求有關,也與其文化品性有關,還與其地理環境有關。所謂與建築形態的追求有關,即西方建築藝術不求平麵發展,要向高空發展。平麵發展以“線”為宜,高空發展,自然須追求幾何圖形的安置與變化。所謂與文化品性有關,主要是前麵提到的神學的影響,神學需要莊嚴,平麵發展難以體現這種莊嚴。即使像我國這樣以線型藝術著稱於世的國家,因為佛學文化的需要,還有眾多的石窟形象存在。何況基督教的傳教方式,比之佛學更淩厲化一,不容有異教存在。所謂與地理環境有關,即西方不像中國,古希臘古羅馬地域環境與中國平原地區的地域環境差別尤大。它們近山近水,慣以石料作為基礎建築材料,於是因性而發,向高空發展,成為建築藝術的主流。當然,西方建築的形成未止於上述幾個原因,但即使隻有這幾方麵原因,也足以促使西方人走上與中國人截然不同的建築藝術道路了。

西方建築重視幾何圖形的運用,同樣達到名作迭出,運用自如的境界。舉凡長方形、正方形、圓形、半圓形、三角形、棱形、錐形。凡有形者,必有其用,凡用形者,必顯其美。在圖形的安排方麵,對稱、不對稱、半對稱,以幾何型藝術造就出一座又一座傑出的建築體。

不僅如此,西方建築既向高空發展,其對色彩、透視、通風、上下通道以及各種輔助設施的考慮,都比建築物向平麵發展更為複雜。工藝巨匠的能力恰恰表現在對這些圖形的巧妙安排與合理使用上,務使其達到堅固、美觀,富於理想與個性。線型建築藝術妙在科學地利用環境,因山而山,因水而水。幾何建築藝術則重在安排比例,唯有各個圖形的比例適當,才能在凹凸、點麵、方矩、表裏諸方麵取得最佳實用視覺效果。因此,西方建築家特別注重對黃金比矩形的使用。所謂黃金比矩形,最早的理論研究者應推古希臘時代的畢達哥拉斯,他認定的由O.618表示的黃金比矩圖形,在西方建築史上起了巨大的啟迪引導作用。

到了文藝複興時代,新興的建築師尤其重視圖形的比例與秩序。著名建築藝術家阿爾伯蒂、賽利奧等人更認為所謂建築,其實就是將數學轉化為空間單元的藝術。帕拉弟奧1570年發表了《建築四書》,其中提出7種“最優美、最合於比例的房間”。①即“正方;■矩形;3∶4;2∶3;3∶3矩形;

■矩形;圓形。”②

這些典型的建築形態,可以稱之為文藝複興時期建築藝術的一些範式,它規整而有講究,合乎科學邏輯卻又變化萬端。但這些範式很快為後人所打破。例如賽維就認定,隻有不受這些範式的拘束,自由使用“任意形”,才是真正的“現代建築語言”③。

實際上,所謂“任意形”,不過是幾何圖形藝術的靈活性與創造性乃至另類性應用而已。正如中國人的線型藝術,直線也是線,曲線也是線,靜線也是線,動線也是線,管你龍飛鳳舞,總有一線在其間。試問曰:幾何能幾何?答曰:幾何變幻即無窮。

五、木質結構與石質結構

很顯然,中國傳統建築屬於木質結構,雖然,並非真的全用木料建造,基本的建築材料,是木與磚,所以一般亦稱為磚木結構。順便說,磚的應用,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而且其工藝之佳之妙之絕,在人類曆史上都是罕見的。長城磚自然也是一大成就,但故宮太和殿使用的磚塊,尤其光潔嚴整堅牢,幾與石料相比。而且這種工藝現在已經失傳。但最能反映建築特色的還是對木料的使用。中國傳統建築,以木料的使用,構成其骨架。不但骨架,其外形的審美功能亦主要由木質材料承擔。以木為骨,以磚為肉,故而稱中國古建築為木質建築倒也理由充足。

中國曆史上也有石質建築的傑作,最令人自豪的首推安濟橋,即廣為人知的趙州橋。但石質建築不能構成中國古建築的主流。而且,依照中國大建築思想家梁思成先生的見解,“中國數千年來,始終以木為主要構材,磚石常居輔材之位,故重要工程,以石營建者少。”①梁先生認為造成這種態勢的原因有二:第一“匠人對於石質力學缺乏了解”。因為缺乏了解,所以,常用用木之法而用石,“如各地石牌坊、石勾欄等所見,大多鑿石為卯榫,使其構合如木,而不知利用其壓力而壘砌之,故此類石建築之崩壞者最多。”②第二是“墊灰之惡劣”③。這其實也是以用木之法而用石,其結果,石質建築反而出現不如木質建築堅實耐用的奇怪現象。

中國人不以石質建築為發展方向,除去梁思成先生講的原因之外,還和中國是一個曆史極其悠久的農業自然經濟國家有關係。中國國土雖大,山嶽雖多,但所有政治、軍事重鎮,幾乎全在平原地帶。平原建築,發展木質建築,不但易於取材,而且成本也低。取石既難,成本又高,民間很難承受,其社會基礎受到嚴重限製。

大約任何一種文化,如果不能得到社會特別是社會基礎層麵的承認,則其發展必然沒有後勁。縱然有些卓越的人物,終究抵不過大眾的意誌去,這是“接受美學”的一個基本原則。中國古代建築師們,對石性知之不多,對木性卻極為精通。中國木質建築藝術,在傳統建築這個範疇內,可說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其代表性作品,如天壇祈年殿,故宮的角樓,都是至今保存完好的經典性作品。祈年殿不但造型奇異,而且很能反映天壇主要建築的審美需要。其色藍,其形圓,其頂高,其勢偉。藍是天的正色,圓是天的形狀,高是天的特性,偉是天的象征。這樣一座偉大建築,全然用木料造就,沒有用一根鐵釘,或者一種鐵料。其工藝之高超,構想之精絕,令人歎為觀止。角樓則玲瓏百態,紫禁城四個轉角處,各有一座。每座共有24個角,故稱角樓。中國建築使用飛簷鬥拱方麵最具匠心,而角樓雖小,卻在這方麵有新的創造性嚐試。這好比一位丹青大師,本來是山水畫的高手,偏在不經意間,便畫了幾隻秋蟲,幾株花草。秋蟲雖小卻精氣十足,花草雖微卻生意盎然。可惜的是,木質建築容易損壞,中國古建築中,多少精品妙品,幾經戰亂火災,已無跡可尋。

西方建築以石質為主,其運用之妙,同樣超凡絕俗,鬼駭神驚。不僅此也。因為石質建築的需要,自古希臘時代起,便對石性有精深的理解。羅馬時期,更發明和大量使用了混凝土。混凝土的使用,堪稱人類建築史上的一個大革命。畢竟木也罷,石也罷,它所代表的主要是特殊的天然品性,而磚與混凝土則代表了人的創造。磚的創造,於木質建築時代最稱風流,混凝土的發明則不但促進了西方古代石質建築藝術的流行與飛躍,而且為近現代人類建築的發達提供了極好的材料基礎。

沒有對石性的精深理解,就不會有混凝土的誕生,而沒有混凝土的發明創造,則人類現代的建築曆史,便有可能重新改寫。混凝土的意義,實在非同小可。

中西方建築藝術至少有如上種種差異,而它的明天,將成比翼雙飛之態,那前提是彼此深入了解,且能相互融通,又不失去文化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