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體現孔子“狂者進取”精神的,應是入世的狂人。積極入世,有為於世,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人文精神的主要表現,是中國古代士人階層的主要特征,也是士人實現自我價值的主要途徑。它主要表現為社會個體對現實政治的熱心和濟世拯民理想的渴望。但是,在古代中國,社會個體自我價值的實現,需要有相應的政治地位,政治地位的獲得是才智發揮的先決條件。隻有有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價值理想才有得以實現的可能。因此,中國古代士人階層從來把地位和理想緊密聯係在一起,對“廟堂之高”的向往成為曆代文人的共同特征。入世的狂人則把這種向往推至極點。“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是曆代文人理想的入世之路,並有許多人經由此路走向“廟堂”。
士人階層對家國的憂患意識則是其入世的根本原因。“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種對國家對人民和對社會的高度責任感,使得他們在憂歎之中努力尋求濟世救民的方案。這種自覺的參與意識又構成了他們入世的主要內容。
在憂患意識和參與意識的雙重作用下,中國古代士人階層中,有許多人具有強烈的曆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心,麵對紛亂複雜的社會,油然而生濟世救民非我莫屬的思想。東方朔就很典型。他曾上書武帝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漢書·東方朔傳》)迫切的入世之心,溢於言表。他們對那些碌碌無為的庸俗之輩往往加以鄙視,並以此而傲人傲世。但是,中國曆史上政治權利的封閉性和保守性,又往往使這些地位相對低下的士人,難以躋身於政治權力的圈子之中,致使他們生發出無限的懷才不遇的失落感,從而對社會產生怨恨。傲世和怨世成為中國古代士人階層的普遍心態。
入世的狂人正是在傲世和怨世的雙重心態擠壓下產生的。他們一方麵要突破政治條件的限製,尋求實現理想和抱負的道路,使自己的才能得到發揮,填補價值理想不能實現時的內心創傷,因而希冀一朝被執政者理解、發現、認同和接納。為此,不惜狂言亂語,大話連篇,以種種反常行為引起統治者的注意。酈食其自號“高陽酒徒”,即是一例。另一方麵,入世的狂人又鄙視世俗社會的庸俗之輩,不願與之為伍,將自己高置於其上,處世孤傲,行為高標,甚至自以為是,孤芳自賞。但不論是怨世還是傲世,其用意隻有一個,那就是努力使自己能夠有為於世。
所謂放蕩,是指行為不檢,不遵循正常的社會規範。蕩者,已如前述,即“無所據,自放於禮法之外。”放蕩的狂人最大的特點是不受社會共同的倫理規範的約束,在行為上毫無顧忌,完全依從自我情感行事。他們不是從現實的社會整體利益出發,而是隻憑自我意識,把自我價值看得高於社會價值,因而在行為上自行其事,孤傲不群,蔑視一切,自我放縱,不考慮自我的社會形象和社會影響,把自我與社會完全置於對立麵上,不回避任何社會譴責,同樣,任何社會譴責對他們也無濟於事。他們所著意追求的是人生曆程中生命的最大價值(標準由他們自己確定),生活的充分體驗,自我情感的盡情宣泄。因此,他們豪情奔放,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在他們的感情中,過多的是對生命短暫的哀歎,對自由歡樂的向往,所以充滿著生命的活力。
放蕩的狂人與社會的衝突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
一是與政治的衝突。任何統治者總是以自己的統治利益為重,對於社會上任何不利於自己統治的行為都要加以禁止。放蕩的狂人以自我為中心,對於政治加以輕視,蔑視權貴,輕賤禮法,在自我情感的盡情宣泄中毫不顧及統治者的利益。之所以造成這種現象,是因為政治權利對他們的排拒和對他們個性的壓抑,以及因政治動亂而使他們對權力失去信心而厭惡權力。在這類狂人中,其實不乏治國救民的宏圖偉誌,但他們不願受製於政治,不能低顏附勢於權貴,因而嵇康有與山濤絕交之書,阮籍有大醉六十日拒婚於皇上之舉,陶潛有不折腰於五鬥小兒之說,李白有“低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之歎。所以,他們之中雖也有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尋找進仕之路者(如李白),但卻不能真正成為統治階層中的一員,而且有的還因與政治的衝突而斷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