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起冤案讓呂安被流放,而嵇康隻因說了一句公道話,就被判殺頭。
司馬昭親自下達了處死嵇康的命令,消息傳出,整個洛陽城震驚了。人們紛紛為嵇康不平。三千名太學生集會,聯合上書司馬昭,要求放了嵇康,還請求讓嵇康做他們的導師。這一切不僅沒有讓司馬昭收回成命,反而讓他更看到了嵇康的號召力,嵇康的存在,成為他的心病。屠刀,就這樣揮向了一顆無辜的靈魂。
然而,嵇康畢竟不是一個單純的鐵匠,他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儒家大學士。齊身治國平天下,才是他的人生目標。他以哲學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用一顆智慧的心去體悟世界,用一枝生花妙筆去探求人生。處驚不變,鎮靜自若,曠達傲世,任率自然,風神瀟灑不滯於物,超入玄心表裏澄澈,一往情深,天然風流。他不僅以卓越的才情和美麗的詩文抒寫高蹈出世之誌,彪炳當世,更以一種獨立不倚、桀驁不馴的人格輝耀千秋。
以儒家而言,人生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成功或是失敗,必須立德立功立言,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然而,從漢代開始,這種優良的傳統已遭破壞,信仰已經不存,文人在利祿的腐蝕下,已經把政治作為人生的唯一目標。他們隻是千方百計地鑽進國家機器,隻求做一個富貴的政客而已。
漢末至魏晉四百年間,政局激烈動蕩,士人們經曆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曆史滄桑,有良知的名士們冒著生命危險,忍受著精神的折磨,在朝代更迭的殘酷鬥爭中,摸索一條適合自己的生命曆程。從孔子開始,儒生的命運越來越尷尬,他們惶惶然地四處奔走,各國遊說,拚命想做“君之師”,把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君王與百姓的夾縫中,憂國憂民的儒家入世情懷,害得他們終日憂心忡忡。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麵對黑暗的統治,人民的疾苦,良知時時痛鞭著他們的心靈,天下蒼生的苦難,整個壓在了他們的胸口和肩頭上。他們以儒家入世思想為出發點的心理模式,經過清醒與絕望的雙重洗滌,最終走向道家放達肆意的行為模式。
嵇康是個不甘寂寞的鬥士,他胸懷大誌,慷慨磊落,意欲有所作為,以天下為己任。然而,正始十年正月,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從而大權落入了中國曆史上最殘暴的家族之手,政治權力之爭演變為最極端的對不同政見者肉體的消滅。上層統治者對外建功立業的抱負,被對內的爭權奪利所消解。他們不再具有曹操那樣對天下的責任心,隻關心自己的政治地位與權力,這種行徑為真正的文人名士所不屑。一些士人們開始保身,念道、服藥、飲酒、佯狂避世,出現了以老子為代表的正始名士和以阮籍為代表的竹林名士。他們不與統治者合作,而是用自身遠離政治,不做官不入世,遁入竹林的行為進行反抗。
然而,嵇康卻從這一群名士中獨立出來。他不像阮籍,一言也不發,隻用酒缸酒杯和一副醉態去對付司馬氏集團,往往被逼得駕車遊走,在無人無路處放聲大哭。他也不像劉伶,自暴自棄,車上隨時裝著鐵鏟,死在哪裏就讓人埋在哪裏。這個搞怪專家劉伶還用裸體來發泄愁怨,被人撞見了,就強詞奪理,說屋子就是他的衣褲,不是他裸露,而是別人鑽進了他的衣褲裏,讓人啼笑皆非。
嵇康高貴、純潔、自信,不僅不作踐自己,更不願忍氣吞聲。他“輕肆直言,遇事便發”,“無萬石之慎有好盡之累”,這種性情固然最終招致殺身之禍,但他的身心卻因這種無所畏懼的宣泄而更為健壯。
他敢於在黑暗中仰望光明,在肮髒中堅持純潔,他不頹喪,不隱忍,不苟且,不偷生,不自卑。生活中沒有自由,使得他愈加努力地去創造自由。他不僅是一個自由意識極強的人,他還是一個精神力量極強的人。
生活不是沉重嗎?他走進詩中去輕鬆:“風馳電逝,躡景追飛。”精神太沉悶了,他便自己去追求放逸:
“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嵇康人格上的瀟灑飄逸,心靈上的自由舒張,令後人無比羨慕。而“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心態,則竹林名士中唯他獨有了。誰的心靈能有他那麼純淨?誰的精神能有他那麼超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