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縣不像範縣縣城隻有幾百人,好像一個大農莊。濰縣是魯東大邑,“連雲甲第尚書府,帶宅園林太守家”。縣中豪紳甚多,這些人家和省內、京內的要員都有著“一扯耳朵腮幫子就動”的說不清的關係。
在這樣的縣份內為官,首先要和地方士紳搞好關係,才能太平。
據說,鄭板橋一上任時,這些士紳就伸出了黑手,花錢買通衙役,讓板橋坐了一段“簸箕轎”,顛得板橋七上八下,說這是濰縣的規矩。
機智的鄭板橋當然明白個中原委,便說轎外濰縣田中的土靈驗,要轎夫搬一些土入轎。土塊壓轎,轎子很沉當然無法顛簸,衙役的損招子就失靈了。
入縣之始,鄭板橋便與豪紳展開了較量,讓豪紳們知道,新來的縣官不是可以任人擺布的等閑之輩,可是也從此擺開了戰局。
人們提起濰縣,都說它繁華富庶。可是在關心百姓疾苦的鄭板橋眼裏的濰縣,卻是有人歡笑有人愁,有人高樓飲美酒,有人流落在街頭的貧富不均的一幅苦樂圖。他在《濰縣竹枝詞》描繪了這一畫麵:東家貧兒西家仆,骨肉分離隻一牆,西家歌舞東家哭。聽他笞罵由他辱。
板橋對於“天下之勞人”的農夫曆來同情,對於當時社會上的不公平的現象看得格外清晰。他沒有因為頭上的烏紗而改變立場。到濰縣他看到的不是家財萬貫的西家之富,而是東家的貧兒。他很清楚地知道,貧民之困苦,源於富家之盤剝:繞郭良田萬頃賒,可憐北海窮荒地,大都歸並富豪家。半簍鹽挑又被拿。
封建時代貧富懸殊的原因就在於此。
貧戶的貧困在於生產資料被剝奪。這些人無法謀生,隻好就地取材,到海邊曬鹽販賣。但賣私鹽又是犯法的。
一邊是貧窮,一邊是監獄,窮人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鄭板橋為這些人鳴不平:濰縣原是富豪都,慚愧他州兼異縣,尚有窮黎痛剝膚。救災循吏幾封書。
在這些“人禍”之外,還有天災在等待著不幸的農民。
富人不怕天災,他們可以借機囤糧,大發難民財。受到慘重打擊的還是貧困農家。
官府此時也不作為,隻能是發發官樣文章。由盤剝貧民的富家到因循誤事的官府,鄭板橋不僅體會到庶黎的切膚之痛,也看到了官府的無能。
濰縣曆年有災荒。鄭板橋來濰縣前夕的乙醜七月十九,海水倒灌,疫病流行。鄭板橋來濰的第二年,據濰縣誌記載:“十二年丁卯春,大饑。自十一年八月不雨,至是年夏五月十八日始雨”,但是又“連陰兩月,無禾”。此時的濰縣赤地千裏,餓殍遍地,靠天吃飯的農民為了活命,隻有四處逃荒要飯,維持生命。
鄭板橋在濰縣就任就遇到了荒年,民饑無食,首先遭殃的便是耕田拉犁的牛馬,宰殺牛馬充饑,因為此時的牛馬無犁可拉,更沒有飼料可以喂養。牛馬宰的宰了,餓斃的餓斃了,“畜盡人亦亡”。
沒有活路的農民,隻好賣婦人,賣孩子的。妻兒都賣了,還是不能存活,於是便外出逃荒,甚至闖關東,到天寒地凍人煙稀少的北大荒去討一線生機。
體察民情的鄭板橋來到濰縣,看到這些慘不忍睹的情形,便寫了《逃荒行》。
《逃荒行》寫災荒之年饑民慘狀,從賣兒賣婦這一人間慘劇著筆:“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寫到虎狼吞噬餓殍,村人驚恐萬狀。後來由於饑民瘦得“不堪充虎餓”,連野獸都不想吃了。
道上處處有棄嬰,逃荒者為了活命忍痛丟棄了自己的嬰兒。可是一路行來,禁不住別人丟下的棄嬰的哀哀哭泣,又把別人的孩子抱來撫慰。
這些慘絕人寰的細節,實在是驚心動魄。就這樣丟丟抱抱,抱抱丟丟。逃荒的主要方向是萬裏長城之外的關外,“黃沙浩無宇”的地帶,到荒無人煙的地方艱苦的勞作,開墾荒地。
“身安心轉悲,天南渺何許。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注”。饑民之苦,真是如海之深。
《還家行》寫這樣的逃荒者後來掙紮回鄉,“淚眼今生永不幹,清明節候麥風寒。老親死在遼陽地,白骨何曾負得還”,父親的屍骨丟在了關外,而家中“兀然空四牆”,住滿了青蛙與狐狸。逃荒者收拾好屋子後,更思念賣在人家的妻子,好說歹說把妻子贖回來,可是妻子與新夫已經生下了兒女,於是又是一番痛斷肝腸的新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