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洪亮吉回憶,黃景仁夜裏很少睡覺,總是不斷地寫詩。詩成後便將洪亮吉叫醒欣賞,待三聲稱好方善罷甘休。如此一夜折騰幾次,使洪不勝其擾,但又不得不順從他。
黃景仁參加過多次科舉應試,但總是以落選告終。究其原因,不能不說是那個黑暗時代的悲哀。從清初開始的“文字獄”之禍,延續到乾隆年間更盛。於是,噤若寒蟬的文化之士隻得把眼光投向古籍,考據之風便一時彌漫於社會,成為意識形態的主流。因此,即便是作科舉文章,也要講究出處,引經據典,否則就是不合格。黃景仁則討厭考據,專攻詩詞,就是作詩也很少引經據典。故而,他的文章雖寫得好,但不會得到考官的認可。
杭州名士仇麗亭對黃景仁的遭遇十分同情,向他贈詩以示安慰,並表現了對當時“奴才型”社會的不滿。黃景仁大為感慨,回詩道:“多君憐我坐詩窮,襆被蕭條囊橐空。手指孤雲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
詩中之意,以朋友憐惜自己因詩而窮困,示意自己可否改弦易轍。但黃景仁卻習慣於卷舒秋風了,不會把人世間的窮達沉浮放在心上,委婉地表達了詩人不肯隨波逐流的氣節。
在共同參加的祭奠恩師邵齊燾逝世六周年的追思會上,黃景仁突然向洪亮吉托付後事,請求他做自己詩文集的編輯及出版代理人。看著雖然隻有26歲,卻已是滿頭白發並一臉憔悴的老友,洪亮吉不得不答應下來,並且鄭重其事地焚香立誓。不久,黃景仁即策馬北上,劍指京城,幻想著當年李白失意的路徑。如同杜甫當年以“狂歌痛飲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詩作勸戒李白一樣,洪亮吉在接到黃景仁計劃赴京的信劄後,更是作了四首集勸阻與諷喻雙重意思的律詩寄給黃景仁。但這並未能阻止他欲以詩文醉倒京官,而獲任一官半職的決心。
乾隆平定了噶爾丹叛亂得勝回朝時,破例允許天下才子寒士到天津接駕,並戲劇性地決定主辦一次頌詩大賽,對優勝者還可獎賞一定官職,黃景仁以全國第二的名次喜獲綢緞兩匹及一個四庫全書抄寫員的“封賞”!歡欣鼓舞之中,他感覺良好,自認為出人頭地的日子即將來到,一麵寫信向洪亮吉報喜,一麵又在信中要他立刻幫助將自己家眷遷來北京,以便讓全家一起感受浩蕩的皇恩,以履行自己伺母育子的義務。洪亮吉當然感到老友的安排操之過急,但又不願意掃了他的興,傷了他的自信心,便忠心照辦。
貌似繁榮、開明的清都北京,實質上是一個庸俗趨利、豺虎橫行的是非場。雖然朝野的輿論均公認了黃景仁第一詩人的地位,但京官們也不過是讓他在宴會上助助興、請他到家裏來恭維幾句私藏的古董而已。僅憑詩名進入官場的路被嚴嚴堵死,抄寫員身份的微薄收入難以讓家人填飽肚子。借貸就成了黃景仁每天必做的功課。餘下孤傲清高的詩人氣質,支撐著這位天才詩人的樂觀。當遠方的朋友讀到他“入世無妨醒是醉,謀生敢道貧非病”的苦中作樂的詩句時,則更加擔心他的病瘦之軀。等到嚴寒又至,已經順利通過省級鄉試,中了舉人的洪亮吉卻沒有太過高興,因為他聽到了來自京城的摯友的哀叫:“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塚千堆。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
這首七律,從藝術角度看,無疑是千古絕唱。而以政治意義說,恰好是對乾隆盛世假象的暴露。洪亮吉痛苦得再也坐不住了,立馬聯係其他朋友,大家東拚西湊出一些銀子,籌措將黃景仁一家接回常州。“千金辟士置幕府,此風古有今則微。”這就是朋友們對黃景仁的忠告。但是黃景仁沒有珍視自己的身體條件,隻顧將家眷遣回故鄉,而他意識不到,自己將隻能魂歸故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