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的仍然是來時的路程,仍然是那條濃蔭遮天的林中小路,數不清的奇花異卉仍然到處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邊的密林裏,響徹著一片鳥鳴和蟬叫的嘈雜而又悅耳的合唱。透過樹林枝幹的空隙,時時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疇,早稻和許多別的熱帶經濟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隨風蕩漾。在村寨的邊沿,可以看到極葉林和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們的蔭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廟頂在閃著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們來時一樣。可是,我們又似乎覺得,我們周圍的自然環境和來時有些異樣。終於,我們發現了一種來時所沒有的新景象:我們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叢上,在枝葉間,在我們的周圍,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風飛舞;它們有的在樹叢中盤旋逗留,有的卻隨著我們一同前進。開始,我們對於這種景象也並不以為奇。我們知道,這裏的蝴蝶的美麗和繁多是別處無與倫比的;我們在森林中經常可以遇到彩色斑斕的蝴蝶和人們一同行進,甚至連續飛行幾裏路。我們早已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習於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雙版納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了。
但是,我們越來越感到,我們所遇到的景象實在是超過了我們的習慣和經驗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從林中飛到路徑上,並且結隊成夥地在向著我們要去的方向前進著。它們上下翻飛,左右盤旋;它們在花叢樹影中飛快地扇動著彩色的翅膀,閃得人眼花繚亂。有時,千百個蝴蝶擁塞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使我們不得不用樹枝把它們趕開,才能繼續前進。
就這樣,在我們和蝴蝶群的搏鬥中走了大約五裏路的路程之後,我們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色。我們走到了一片茂密的樹林邊;在一塊草坪上麵,有一株碩大的菩提樹,它的向四麵伸張的枝丫和濃茂的樹葉,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陽傘似地遮蓋著整個草坪。
在草坪中央的幾方丈的地麵上,仿佛是密密地叢生著一片奇怪的植物似地,聚集著數以萬計的美麗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麗的花壇一樣,它們互相擁擠著,攀附著,重疊著,麵積和體積都在不斷地擴大。從四麵八方飛來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斷地加入進來。這些蝴蝶大多數是屬於一個種族的,它們的翅膀的背麵是嫩綠色的,這使它們在停佇不動時就像是綠色的小草一樣,它們翅膀的正麵卻又是金黃色的,上麵還有著美麗的花紋,這使它們在撲動翅翼時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們的密集著的隊伍中間,仿佛是有意來作為一種點綴,有時也飛舞著少數的巨大的黑底紅花身帶飄帶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間,我們好像是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在我們的眼前,在我們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間,到處都是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蝴蝶;蝴蝶密集到這種程度,使我們隨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幾隻。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飛散著密密的花粉,它和從森林中飄來的野花和菩提的氣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種刺鼻的濃香。
麵對著這種自然界的奇景,我們每個人幾乎都目瞪口呆了。
站在千萬隻翩然飛舞的蝴蝶當中,我們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餘的了。而蝴蝶卻一點也不怕我們;我們向它們的密集的隊伍投擲著樹枝,它們立刻轟湧地飛向天空,閃動著彩色繽紛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鍾之後,它們又飛到草地上集合了。我們簡直是無法幹擾它們的參與盛會的興致。
我們在這些群集成陣的蝴蝶前長久地觀賞著,讚歎著,簡直是流連忘返了。在我的思想裏,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這不正是過去我們從傳說中聽到的蝴蝶會麼?我們有人時常慨歎著大理蝴蝶泉的蝴蝶越來越少了,但是,在祖國邊疆的無限美好無限豐饒的土地上,不是隨處都可以找到它們歡樂聚會的場所麼?
當時,我的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沒有考慮到如何為我所見到的奇特景象去尋求一個科學解釋(我覺得那是昆蟲學家和植物學家的事情),也沒有考慮到這種蝴蝶群集的現象,對於我們的大地究竟是一種有益的還是有害的現象。
我應當說,我完全被這片童話般的自然景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裏,僅僅是充溢著一種激動而歡樂的情感,並且深深地為了能在我們祖國邊疆看到這樣奇麗的風光而感到自豪。我們所生活、所勞動、所建設著的土地,是一片多麼豐富,多麼美麗,多麼奇妙的土地啊!
【鑒賞】馮牧(1919—1995)北京人。1938年到延安抗大、魯藝學習。曆任延安《解放日報》編輯、新華社記者、軍文化部部長、軍區文化部副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
馮牧曾在雲南生活了七、八年,對雲南有很深的感情,他深情地把雲南稱為是他除了北京、延安之外的第三故鄉。所寫散文,主要是描寫雲南邊疆風光和人民生活。他的散文,題材新穎,構思嚴謹,文筆酣暢,描寫細膩,多方麵地展示了西南邊陲的殊異風俗、奇妙風光、瑰麗景象,帶有遊記性和知識性,使人讀後開眼界、長見識、悅性情。《瀾滄江邊的蝴蝶會》是一篇引人入勝的優美散文,它栩栩如生地記敘了作者目睹的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繽紛絡繹、五色煥然、難逢難遇的蝴蝶會盛況。在這裏,作者繪聲繪色地評述了明宋旅行家徐霞客對大理蝴蝶泉邊蝴蝶會“細致而準確地描繪”;引證了清人張泓記敘的昆明圓通山蝴蝶會的盛況;介紹了美麗如畫的西雙版納橄欖壩奇異的景象,細膩傳神地描繪了密林中“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蝴蝶,“它們互相擁擠著,攀附著,重疊著”,令人眼花繚亂。這種“奇特景象”、“人間奇觀”,令人歎為觀止、流連忘返。
馮牧同誌善於對單純樸素的材料進行巧妙的藝術構思,使作品引人入勝,耐人尋味。文章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地提出“我在西雙版納美妙如畫的土地上,幸運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會”,接著把筆宕開,去寫大理蝴蝶泉和昆明圓通山的蝴蝶會,使文章跌宕起伏、錯落有致。這時,作者再次說:“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會”。接下去又把筆宕開,去寫西雙版納的奇異的自然景色:長春的四季,永不雕敝的植物,永不休止地鳴囀的百鳥,精巧的傣家竹樓,佛寺高大的金塔,穠麗的熱帶密林,等等。將西雙版納的奇麗風光鋪敘得淋漓盡致後,方才收筆描繪奇特的蝴蝶會。這樣,更增加了作品吸引人的魅力。
蝴蝶盛會,奇妙異常,在生活中“可遇而不可求”。馮牧便抓住這個“奇”字作文章,全篇到處見“奇”:“人間奇觀”、“自然奇景”、“奇花異卉”、“奇妙景象”、“奇怪的植物”、“奇異的景色”、“奇麗的風光”、“奇特的景象”等等。十多處見“奇”,讀來使人感到新奇。
巧妙的藝術構思,濃鬱的地方特色,酣暢淋漓的筆調,樸素優美的語言,構成了這篇散文的藝術特色。作品既十分傳真又分外傳神,使人讀後好象身臨其境。
愛張愛玲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麵,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談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
於千人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張愛玲是四十年代初登上文壇的小說家,《愛》選自她的散文集《流言》(上海五洲書報社1944年初版),和她那些情節曲折、描寫細膩的小說不同,這是一篇以少總多、餘味無窮,因而也顯得別具一格的散文。
作品以“愛”為題,顯得寬泛無邊,出人意外,且看作者從何著手,又怎樣一步步吸引讀者。第一段僅一行四字,字數極少而分量極重,其作用是在敘述以前先下一番斬釘截鐵的判斷,不容你不相信。底下,主人公出場了,這是一個生長於某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誰都知道,普天下的女子均有美醜之分,雅俗之別,這裏突出“村莊”,意在表明與大城市濃妝豔抹的女人無緣,拈出“小康之家”,顯然又無貧乏襤褸之苦,在這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女孩子,當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具有自然茁壯的美,於是緊接著“生得美”三個字就有了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