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寫到了這個女人接連被人拐賣的不幸命運,但究竟怎樣被拐賣?那些“驚險的風波”的情節如何?作者一概語焉不詳,獨獨在“風波”到來之前突出了一個簡練而生動的畫麵:她穿了“一件月白的衫子”,“手扶著桃樹”,和對門的年青人相視而立,欲說還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桃夭》)桃樹經常意味著青春與幸福,用在這裏,既是實寫,又是象征。“月白的衫子”則給人一種樸素自然、純潔無瑕之感,更啟人遐想的是年青人的問話中用了一個“也”字,這不就意味著“我”也在這裏,大大縮短了“我”和“你”的空間以至於心理距離嗎?遺憾的是對方隻是“站了會”,女孩子也顧不上多想,也許以為來日方長,往後何愁沒有感情積聚、噴薄的時間?誰知接下來便是無情的現實,作者特地另起一段,單獨標出:“就這樣就完了。”
作者將女人的悲慘一生一筆帶過以後,重現了上述那個動人的畫麵,但也不是簡單的重複,作者特地用了不同尋常的句式——連用三個逗號把畫麵加以切割和強調,而把“年青人”重重地置於段末。
作者最後以富於哲理性的感歎收束全文,它既表達了對弱女子的同情心:這個弱女子盡管幾次三番地嫁人,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純真的愛情與友好的款待,老了隻得反複咀嚼許多年前那個年青人說過的一句話,從中獲得一絲溫馨,同時這番話也抒發了作者自己那種世事變幻、人生無常的觀念和感情,有助於廣大讀者進一步了解作者的內心世界。(孫光萱)
跑警報
汪曾祺
——昆明億舊之四西南聯大有一位曆史係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裏算哪裏,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裏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夾,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三九、四○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來!
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作“跑警報”。
“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大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
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隻要是萬裏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曰“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係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係。此人對於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曰《防空常識》。
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別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往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製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裏,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裏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裏。平常人走得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裏噝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隻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方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
有了預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鬧起來了。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湧向這裏,形成了一條人河。走出一截,離市較遠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呆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牆上有一個後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隻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地點,漫山遍野。但人也有習慣性,跑慣了哪裏,願意上哪裏。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出×向”,並開出墳塋的“四至”。這風俗我在別處還未見過。這大概也是一種古風。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靠山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鬆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除了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鬆,樹下一層厚厚的幹了的鬆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鬆揮發出很重的鬆脂氣味,曬著從鬆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麵看鬆樹上麵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裏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五味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即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鈴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鐵錘,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作“丁丁糖”。其次是炒鬆子。昆明鬆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我們有時能在鬆樹下麵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鬆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起來。——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麼硬的鬆子殼,一磕就開了!
另一個集中點比較遠,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裏,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隻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裏,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這道溝可以容數百人。有人常到這裏,就利用閑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麵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破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對聯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戀愛三角;一副是:
見機而作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