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屋不是獨立於世的。仔細看看,你會發現一條“往返於快樂與幸福之間”的山路,依山臨坡,連接著山上和山下,連接著山下被照亮的黑暗和山上被照淡的黑暗。如煙如霧,朦朧縹緲,小屋真成了“空中樓閣”。

文章著力對自然這幅巨畫中的小屋進行渲染,似乎僅傾心於此。因為這裏沒有徐誌摩式的提醒,沒有鍾梅音式的喟歎,世俗絕少侵入這一自然中。

然而,從對如夢如幻、輕鬆活潑的小屋美景的沉醉中返回標題“我的空中樓閣”,便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也許,這僅是作者一廂情願的夢境吧。精當的比喻、鮮亮的意象、輕鬆的語調,營造的世界竟然是一座“煙霧之中、星點之下、月影之側的空中樓閣”,言外之意令人回味無窮。(袁勇麟章妮)

揀麥穗

張潔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還不知道揀麥穗這回事。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或許可以這樣說,揀麥穗的時節,也是最能引動姑娘們幻想的時節。

在那月殘星稀的清晨,挎著一個空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等到田野上騰起一層薄霧,月亮,像是偷偷地睡過一覺又悄悄地回到天邊,她方才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自家那孔窯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唉,她還能想什麼!

假如你沒有在那種日子裏生活過,你永遠也無法想像,從這一顆顆丟在地裏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麼樣的幻想。

她拚命地揀呐、揀呐,一個揀麥穗的時節也許能揀上一鬥?她把這麥子賣了,再把這錢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繡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誰也沒和誰商量過,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裝進她們新嫁娘的包裹裏去。

不過,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著的幻想,一同包進包裹裏的時候,她們會突然發現那些幻想全都變了味兒。覺得多少年來,她們揀呀、縫呀、繡呀的,是多麼傻啊!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扯花布、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多麼的不同。

但是,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隻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情懷了。

這又算得了什麼呢。誰也不會為她們歎上一口氣,誰也不會關心她們曾經有過的那份幻想,甚至連她們自己也不會感到過分的悲傷,頂多不過像是丟失了一個美麗的夢。有誰見過哪一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丟失的夢呢?

當我剛剛能夠歪歪趔趔地提著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後揀麥穗了。

對我來說,那籃子未免太大,老是磕碰著我的腿和地麵,時不時就讓我跌上一跤,我也少有揀滿一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地裏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好不容易揀到的麥穗,還會從籃子裏重新掉進地裏。

有一天,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又戲謔地問我:“大雁,告訴二姨,你揀麥穗做啥?”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姨了她那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呀?”是呀,我要嫁誰呢?我想起那個賣灶糖的老漢,說:“我要嫁給那個賣灶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子一樣嘎嘎地叫著。笑啥嘛!

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麼不體麵的嗎?

賣灶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為他的臉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著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白發,便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呀,你要給我做媳婦嗎?”“對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樣的頭上的白發,也隨著笑聲一齊抖動著。

“你為啥要給我做媳婦呢?”“我要天天吃灶糖呢。”

他把旱煙鍋子往鞋底子上磕了磕,說:“娃呀,你太小哩。”

我說:“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了。”

聽了這話,我著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辦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滿是金黃色的茸毛的腦門上擰成了疙瘩,我的臉也皺巴得像個核桃。

他趕緊拿塊灶糖塞進我的手裏。看著那塊灶糖,我又咧嘴笑了:“你別死啊,等著我長大。”

他笑眯眯地答應著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在嗬噠?”“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嗬噠,就歇在嗬噠。”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上嗬噠尋你去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個村,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灶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嗬嗬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讓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樣。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繡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地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給我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地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都是讓人害臊的話。賣灶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

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裏。

年複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蹣跚了。

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有一年,過臘八節的前一天,我約摸著賣灶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著、等著。

那棵樹的頂梢梢上,還掛著一個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讓冬日的太陽一照,更是紅得透亮。那柿子多半是因為長在太高的枝子上,才沒讓人摘下來。真怪,也沒讓風刮下來、讓雨打下來、讓雪壓下來。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灶糖的老漢了。我向他打聽賣灶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灶糖的老漢老去了。

我仍舊站在那棵柿子樹下,望著樹梢上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依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可是我卻哭了。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灶糖的老漢。

後來我常想,他為什麼疼愛我呢?無非我是個貪吃的,因為醜陋而又少人疼愛的孩子吧。

等我長大以後,總感到除了母親,再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任何希求、也沒有任何企望的。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巳不知被我丟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