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老太太們還是那麼喜歡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送到我跟前。大夥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這回,想搖車進小院兒真是不能了。家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大了,過道窄得一個人推自行車進出也要側身。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年年都開花,長得跟房子一樣高了。這麼說,我再看不見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搖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想急著回家。人有時候隻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悲傷也成享受。

有那麼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麼種的。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在緩緩流逝的時間長河中,總有一些記憶像卵石般沉澱下來,壓迫著人們的心靈,改變著人生的軌跡。愛,特別是母愛,對於史鐵生來說,就是這樣的一份沉甸甸的記憶卵石,它無時無刻不在,也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的生活、他對人生的感悟,乃至他人生的獨特航程……散文作品《合歡樹》就相當真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切。

史鐵生的作品一向以清淡悠遠見長,《合歡樹》正是體現了這一點。全文思緒飛濺,筆致靈動,以“合歡樹”為中心意象卻並不拘泥,以“母親”為用力點卻又時時蕩漾開去,構思平樸自然又不落俗套,充分體現了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特點。

全文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段落:母親生前與母親逝世之後。在抒寫母親生前場景的時候,作者以十年為一個分界線,描述了大量母子相伴的生活細節:

10歲時候的“我”是一個聰明而調皮的小男孩,作文寫得好,年輕的母親居然還不服氣——盎然童趣由此躍然紙上;20歲時,“我”雙腿殘廢了,已經不年輕的母親用盡一切心思與命運抗爭,然而無濟於事,絕望與希望相摻雜的現實將母子倆捆綁在一起;30歲時,“我”終於走出了命運的低穀,然而母親已乘鶴西去……三個場景,三種情形,三種心緒,“我”由一個不懂事的小男孩逐漸成長為一條能夠把握自己生活的錚錚漢子,母親的潛移默化之功不可忽視;母親曆盡滄桑,默默地將命運對於兒子的沉重打擊轉移到自己身上,母愛日趨博大深沉。正當兒子對母親的理解與母親對兒子的愛達到成熟之際,一切卻因母親的逝世戛然而止。

“合歡樹”由此進入了作者的關注視野,在他對母親之死的逃避中,在他無限的憂傷中——原來它正是出現在“我”回城之後,伴隨著作者獨特的憂患體悟一起成長起來的,它也曾經弱不禁風,氣息奄奄,宛然是作者現實生命的投影;它也曾經如作者一樣,承受著母親的關愛,寄寓著母親對現實生活中的兒子不便言明的希望……在母親與兒子全心全意共同與病魔作抗爭的時候,“合歡樹”是無暇被關注的,它被撇在了母子世界之外;隻有當母親的離去使這個世界呈現出作者難以承受的空白的時候,它才能作為某種替代品出現在作者悲傷而尋覓的視線中。無疑,在作者看來,浸淫著母親手澤的合歡樹是上天對他的一種安慰,是母愛的一種象征。正因為這樣,在麵對合歡樹的時候,作者才流露出一種類似於“近鄉情更怯”的情緒,他既渴望與合歡樹親近,重溫昔日母子世界相親相愛的一幕;卻又清醒地意識到母親畢竟已經離去,合歡樹永遠無法真正替代母親,一切都隻是自欺欺人而已。所以,在描繪第二個段落的時候,作者總是徘徊在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中——想去看合歡樹,終於又未能成行。這種矛盾正是對於母親複雜的懷念情愫的一種流露。

在結尾的時候,這種情愫得到了一種升華。作者將某種希望寄寓在下一代的孩子身上:這個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著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合歡樹)影兒”,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這個孩子無疑是健全的,是幸福的,至少他被簇擁在母親與合歡樹的雙重溫暖懷抱中,至少他可能不會再遭遇到作者那樣殘廢與喪母的雙重悲劇。在這個孩子的設計上,作者明顯流露出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感,一種渴望時間倒流的幻想;在這裏,“合歡樹”的象征內涵再一次凸現出來,它不僅僅作為不在場的母親的象征,而且也成為作者與往昔歲月相扭結的一個通道,是作者越來越成熟的人生感悟的最好見證者。

被賦予了如此多的意蘊之後,“合歡樹”也終於成功地浮現出了它作為文章題眼的功能,它的意義不再僅僅局限於第二段落,也延伸到了文章的前半部,盡管其形象並沒有出現,但是我們能清晰地感覺到其作為一個潛在的觀察者的立場,以及其對整個文章情緒脈絡的梳理與導引。從而,盡管整個文章常常有旁枝逸出的筆致,卻仍然能夠被規引到與全文相一致的憂傷與懷念的基調下,“合歡樹”作為中心意象的作用應該說是不可抹殺的。(董麗敏)

詩魂

趙麗宏

又是蕭瑟秋風,又是滿地黃葉。這條靜悄悄的林蔭路,依然使人想起幽謐的夢境……

到三角街心花園了。一片空曠,沒有你的身影。聽人說,你已經回來了,怎麼看不見呢?……

從幼年起,詩魂就在胸中燃燒我們都體驗過那美妙的激動……

已經非常遙遠了。母親攜著我經過這條林蔭路,走進三角街心花園。抬起頭,就看見了你。你默默地站在綠蔭深處,深邃的眼睛凝視著遠方,正在沉思……

“這是誰?這個鬈頭發的外國人?”“普希金,一個詩人。”

“外國人為什麼站在這裏呢?”“哦……”母親笑了。她看著你沉思的臉,輕輕地對我說:“等你長大了,等你讀了他的詩,你就會認識他的。”

我不久就認識了你。謝謝你,謝謝你的那些美麗而又真誠的詩,它們不僅使我認識你,尊敬你,而且使我深深地愛上了你,使我經常悄悄地來到你的身邊……

你的身邊永遠是那麼寧靜。坐在光滑的石頭台階上,翻開你的詩集,耳畔就仿佛響起了你的聲音。你在吟你的詩篇,聲音像山穀裏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遠,又像飄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優雅的旋律裏不時閃出金屬的音響……

你還記得那一位白發老人麼?他常常拄著拐杖,緩緩地踱過林蔭路,走到你的跟前,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你還記得麼?看著他那瘦削的身材,清臒的麵容,看著那一頭雪白似的白發,我總是在心裏暗暗猜度:莫非,這也是一位詩人?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我用少年人的真率,作了一次試探。

那天正讀著你的《三股泉水》。你的“卡斯達裏的泉水”使我困惑,這是什麼樣的泉水呢?正好那老人走到了我身邊。

“老爺爺,你能告訴我,什麼是‘卡斯達裏的泉水’嗎?”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詩集,然後微笑著抬起頭,指了指站在綠蔭裏的你,說:“你應該問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

我有點沮喪。老人卻在我身邊坐下來了。那根深褐色的山藤拐杖,輕輕在地麵上點著。他的話,竟像詩一樣,合著拐杖敲出的節奏,在我耳邊響起來:“卡斯達裏的泉水不在書本裏,而在生活裏。假如你熱愛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顆詩人的心,將來,它也許會湧到你心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