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詩人吧?”“不,我隻是喜歡詩,喜歡普希金。”
像往常一樣,隨著悠然遠去的拐杖叩地聲,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林蔭之中……
以前的那種陌生感,從此蕩然無有了,老人和我成了忘年之交。盡管不說話,見麵點頭一笑,所有一切似乎都包含其中了。是的,詩能溝通心靈。我想,世界上一定還有許許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為你的詩,成了好朋友。
而你,隻是靜靜地在綠蔭裏佇立著,仿佛思索、觀察著這世間的一切……
在天空中,歡快的早霞遇到了淒涼的月亮……
夢裏也仿佛聽到一聲巨響,是什麼東西倒坍了?有人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三角街心花園,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奔跑著穿過黃葉飄零的林蔭路,衝進了街心花園。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怵目驚心的一幕:你真的消失了!花園裏空空如也,隻有一座破裂的岩石底座,在枯葉和碎石的包圍中,孤島似地兀立著……
哦,我恍惚走進了一個刑場——這裏,剛剛發生過一場可恥的謀殺。詩人嗬,你是怎樣倒下的呢?
我仿佛見到,幾根無情的麻繩,套住了你的頸脖,裹住了你的胸膛,在一陣鬧哄哄的喊叫中,拉著,拉著……
我仿佛看到,無數粗暴的鋼鎬鐵鍬,在你腳下叮叮當當地揮動著,狂舞著……
你倒下了,依然默默無聲地沉思著……
你被拖走了,依然微昂著頭遙望遠方……
我呆呆地站在秋意蕭瑟的街心花園裏,像一尊僵硬的塑像。
驀地,我的心顫抖了——遠處,依稀響起了那熟悉的拐棍叩地聲,隻是節奏變得更緩慢,更沉重,那一頭白發,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秋風中緩緩飄近,飄近……
是他,是那個老人。我們麵對麵,默默地站定了,盯著那個空蕩蕩的破裂的底座,誰也不說話。他好像蒼老了許多,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更深更密了。說什麼呢,除了震驚,除了悲哀,隻有火辣辣的羞恥。說什麼呢……
他仿佛不認識我了,陌生人般地凝視著我,目光由漠然而激奮、而憤怒,濕潤的眼睛裏跳躍著晶瑩的火。好像這一切都是我幹的,都是我的罪過。哦,是的,是一群年齡和我相仿的年輕人,呼嘯著衝到你的身邊……
咚!咚!!那根山藤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叩擊了兩下,像兩聲悶雷,震撼著我的心。滿地枯葉被秋風卷起來,沙沙一片,仿佛這雷聲的嫋嫋餘響……
沒有留下一句話,他轉身走了。那瘦削的身影佝僂著,在落葉秋風中踽踽而去……
隻有我,隻有那個破裂的底座,隻有滿園秋風,遍地黃葉……
你呢,你在何方?
然而,等有一天,如果你憂悒而孤獨,請念著我的姓名……
我再也不走那條林蔭路,再也不去那個街心花園,我怕再到那裏去。你知道麼,我曾經沮喪,曾經心灰意懶,以為一切都已黯淡,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兒時的憧憬都是錯誤的夢幻。沒有什麼“卡斯達裏的泉水”,即使有,也不屬於我們這塊土地上的這輩人,不屬於我……
可是,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又翻開了你的詩集。哦,你卻依然故我,沒有任何變化,還是流泉一般清亮而又幽遠,還是那麼真誠。你那帶著金屬聲的詩篇,優美而又鏗鏘地在我耳畔響起來:
不,我不會完全死去——在莊嚴的琴弦上我的靈魂將越出腐朽的骨灰永生……
不必怕淩辱,也不要希求桂冠的報償,無論讚美或誹謗,都可以同樣漠視,和愚蠢的人們又何必較量。
倘若再見到那位白發老人,我會大聲地向他宣讀你這些詩篇的!然而我很難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命運之弓把我彈得很遠很遠。
當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沒能到這條林蔭路來,沒能到這個街心花園來,像一片離開枝頭的落葉,我被狂風卷走了……
當綠色的原野畫卷一般在我眼前展開,當坎坷的田埂蛛網一般在我腳下蜿蜒,當飄忽的油燈用可憐的微光照耀著我的茅屋,當寂寥的晨星如期閃爍在我的小窗……你,便似乎在我的身邊出現了。然而已經不是在街心花園裏站著沉默的那個你,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你,一個又瀟灑又熱情的你,一個又奔放又深沉的你。田野的風清新地吹著,你肩上那件鬥篷在風中飄揚,像一葉遠帆……
一天流汗之後,散了架似的身體躺在床上,你在油燈的微光下輕輕地為我吟哦:
春夜,在園林的寂靜和幽暗裏,一隻東方的夜鶯歌唱在玫瑰叢中……
你為我鋪展開一個燦爛的世界,使我在艱苦的跋涉中始終感受到生活的暖風。當我消沉悲觀的時候,你總是優美地用你那金屬之聲,一遍又一遍向我呼籲著:心兒永遠憧憬著未來!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來臨……
有時,你笑著召喚我:年輕的朋友,讓我們坐著輕快的雪橇,滑過清晨的雪……我把一切煩惱和憂鬱都拋在腦後,興致勃勃地在田野裏奔跑著,在山林裏徜徉著,在人群中尋覓著……
我真的寫起詩來了。我在詩中傾吐我的歡樂、我的苦惱。我追求著……詩,使我的精神和情感變得豐富而又充實。在繽紛的夢境裏,我常常踏上久別的林蔭路,新生的綠蔭輕輕地搖曳著,把我迎進那個三角街心花園。你仿佛從來不曾走開過,依然靜靜地在那裏佇立,沉思著遙望遠方,似在等待,似在盼望……
土地複蘇了,時令已經不同,你看那微風,輕輕舞弄著樹梢……
現在,我回來了。懷揣著我的第一本詩集,我忐忑不安地看你來了。然而你沒有回來,三角街心花園裏,依舊人跡杳然。在你曾經站過的地方,我久久地站著,紛紛揚揚的落葉,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膀……
一位年輕的母親,攜著她的七八歲的女兒,從林蔭路走進了街心花園,仿佛來尋找什麼。前不久,有消息說你將重返這裏,人們大概都知道了吧。母女倆說話了,聲音很輕,卻異常好聽:
“媽媽,就是這裏嗎?就是爺爺以前常來的地方嗎?”“是的。這裏以前有一座銅像。”
“什麼銅像?”“普希金。”
“普希金是誰呢?”“一個詩人。以後你會認識他的。”
聽著,聽著,我的眼睛濕潤了。嗬,孩子的爺爺——會不會是我從前在這裏遇到的這位老人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他曾經向他的後輩談著你,不管這世間對你如何冷落。在這一對母女的對話裏,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兒時在這裏見到的一切。
童年嗬……
哦,一切,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