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趙麗宏(1951—)上海人。1982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曾任《萌芽》雜誌編輯,作協上海分會專業作家、作協上海分會副主席。著作有散文集《生命草》、《詩魂》、《維納斯在海邊》、《愛在人間》;詩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散文集《人生遐想》;報告文學集《心畫》等。

趙麗宏的散文,或一人一物或一草一木,無不牽動縷縷情思。

詩的本質是抒情,優秀的散文也應當以情動人。趙麗宏說:“我和詩結下了不解之緣,詩和散文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讀了他的散文名篇《詩魂》,是會信服他的說法的。

《詩魂》可稱是一篇回憶抒情之作,作家追述的不僅僅是少年時難忘的往事,而且也是對自己文學創作足跡的一種尋覓。作品以上海很有名的三角街心花園為舞台,表現了一個少年文學愛好者,一個白發老學者,以及佇立在綠蔭深處的普希金銅像之間關於詩的感情的交流對話。少年以近乎崇拜的愛與敬仰讀到普希金的詩,他對銅像說:“謝謝你的那些美麗而真誠的詩,”“你的身邊永遠是那麼寧靜。坐在光滑的石頭台階上,翻開你的詩集,耳畔就仿佛響起你的聲音。你在吟你的詩篇,聲音象山穀裏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遠,又象飄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優雅的旋律不時閃出金屬的音響……”這是非常有想象力的對普希金詩的解讀感悟,也抒發了作家內心的詩情。

少年人看到一個白發老先生常常在銅像前站立,便以少年人的直率向他請教:“老爺爺,你能告訴我,什麼是‘卡斯達裏的泉’嗎”?老人先說:“你應該問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接著又用象詩一樣的節奏說:“卡斯達裏泉水不在書本裏,而在生活裏。假如你熱愛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顆詩人的心,將來,它也許會湧到你心裏的。”從這段對話及前後的氣氛烘托,有點詩情的讀者定會受到感染,也陷入思考之中。什麼是“卡斯達裏的泉水”呢?其實作品的標題已經點明,就是“詩魂”。或許作家就是從這時起和詩、和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因為他感到“詩能溝通心靈。”他對普希金說:“我想,世界上一定還有許許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為你的詩,成了好朋友。”“而你,隻是靜靜地在綠蔭裏佇立著,仿佛思索、觀察著這世間的一切……”這後一句話在文中起著一個轉折,使讀者進入另一個場景。

對於“文革”中所發生的一切,我們許多過來人恐怕已淡漠了許多,看到作者描寫的三角街心花園的悲劇性的一幕,讀著作者深沉的敘述和抒情,我們的心難道能平靜嗎?但是在那個黑暗的年代裏,普希金的銅像雖然能在大地上消失,卻鑄入了一個中國少年的內心,為他“鋪展開一個燦爛的世界,”使他“在艱苦的跋涉中始終感受到生活的暖風”。作者說:“我真的寫起詩來了。我在詩中傾吐我的歡樂,我的苦惱。我追求著……詩,使我的精神和情感變得豐富和充實。”終於作者懷揣著自己的第一本詩集,回來了。他相信一切會重新開始。

人們讚賞趙麗宏的摯情能天衣無縫地融合在清新明麗而又深刻凝重的風格中,表現了對愚昧的有力抗爭,對文明的深情呼喚。

“為情而造文”似乎是每一個作家所追求的目標,但情有真假之分,剛柔之異。趙麗宏的鮮明氣質個性在於他的冷靜溫厚。他的心靈世界因為艱難歲月的淬磨格外的熱烈和豐富。與其說他在寫作,不如說他在不可自抑地傾述,將人生的體驗,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與憧憬,結晶出許多溶解在生活中的哲理。真情使文字成為有價值有生命的藝術,他的作品不哀歎或詛咒個人際遇的不幸,,而是去發掘生活的底蘊,揭示曆史、現實與未來之間的關係。以自己的詩心去感動讀者。使他們從作品中得到安慰與鼓舞,頹唐的變得堅強起來,混沌的變得清醒起來。有的人說讀他的散文,就象同一個知心的朋友談心,氣氛是和諧的,平靜的,沒有俗套,不需寒喧,你隻感到作家的心在向你靠近,自然地融為一體。他自己說:“我的散文,沒有什麼驚人之談,也沒有什麼動人的情節,有的隻是我對生活和大自然的一些感受,對我身邊一些普通人的認識和讚美。”(《生命草·跋》)

月跡

賈平凹

我們這些孩子,什麼都覺得新鮮,常常又什麼都不覺滿足;中秋的夜裏,我們在院子裏盼著月亮,好久卻不見出來,便坐回中堂裏,放了竹窗簾兒悶著、纏奶奶說故事。奶奶是會說故事的;說了一個,還要再說一個……奶奶突然說:

“月亮進來了!”

我們看時,那竹窗簾兒裏,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沒聲地溜進來,出現在窗前的穿衣鏡上了:原來月亮是長了腿的,爬著那竹簾格兒,先是一個白道兒,再是半圓,漸漸地爬很高了,穿衣鏡上的圓便滿盈了。我們都高興起來,又都屏氣兒不出,生怕那是個塵影兒變的,會一口氣吹跑了呢。月亮還在竹簾兒上爬,那滿圓卻慢慢又虧了,末了,便全沒了蹤跡,隻留下一個空鏡,一個失望。奶奶說:

“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們快出去尋月吧。”

我們就都跑出門去,它果然就在院子裏,但再也不是那麼一個滿滿的圓了,盡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銀銀的,燈光也沒有這般兒亮的。院子的中央處,是那棵粗粗的桂樹,疏疏的枝,疏疏的葉,桂花還沒有開,卻有了累累的骨朵兒了。我們都走近去,不知道那個滿圓兒去哪兒了,卻疑心這骨朵兒是繁星兒變的;抬頭看著天空,星兒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許多。月亮正在頭頂,明顯大多了,也圓多了,清清晰晰看見裏邊有了什麼東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麼呢?”我問。

“是樹,孩子。”奶奶說。

“什麼樹呢?”“桂樹。”

我們都麵麵相覷了,倏乎間,哪兒好像有了一種氣息,就在我們身後嫋嫋,到了頭發梢兒上,添了一種淡淡的癢癢的感覺;似乎我們已在了月裏,那月桂分明就是我們身後的這一棵了。

奶奶瞧著我們,就笑了:

“傻孩子,那裏邊已經有人了呢。”

“誰?”我們都吃驚了。

“嫦娥。”奶奶說。

“嫦娥是誰?”“一個女子。”

哦,一個女子。我想:月亮裏,地該是銀鋪的,牆該是玉砌的,那麼好個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嗎?”“和三妹一樣漂亮的。”

三妹就樂了:

“啊啊,月亮是屬於我的了!”

三妹是我們中最漂亮的,我們都羨慕起來:看著她的狂樣兒,心裏卻有了一股嫉妒。我們便爭執了起來,每個人都說月亮是屬於自己的。奶奶從屋裏端了一壺甜酒出來,給我們每人倒了一小杯兒,說:

“孩子們,瞧瞧你們的酒杯,你們都有一個月亮哩!”

我們都看著那杯酒,果真裏邊就浮起一個小小的月亮的滿圓。

捧著,一動不動的,手剛一動,它便酥酥地顫,使人可憐兒的樣子。

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個人的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