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
“月亮是每個人的,它並沒走,你們再去找吧。”
我們越發覺得奇了,便在院裏找起來。妙極了,它真沒有走去,我們很快就在葡萄葉兒上,瓷花盆兒上,爺爺的鍁刃兒上發現了。我們來了興趣,竟尋出了院門。
院門外,便是一條小河。河水細細的,卻漫著一大片的淨沙;全沒白日那麼的粗糙,燦燦地閃著銀光。我們從沙灘上跑過去,弟弟剛站到河的上灣,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這兒!”
妹妹幾乎同時在下灣喊道:“月亮在這兒!”
我兩處去看了,兩處的水裏都有月亮;沿著河沿跑,而且那一處的水裏都有月亮了。我們都看著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裏看見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裏也一定是會有的。
噢,月亮竟是這麼多的:隻要你願意,它就有了哩。
我們坐在沙灘上,掬著沙兒,瞧那光輝,我說:
“你們說,月亮是個什麼呢?”“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說。
“月亮是個好。”妹妹說。
我同意他們的話。正像奶奶說的那樣:它是屬於我們的,每個人的。我們就又仰起頭來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覺得,我們有了月亮,那無邊無際的天空也是我們的了:那月亮不是我們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嗎?
大家都覺得滿足了,身子也來了困意,就坐在沙灘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會兒。
“月亮”,文學創作的永恒母題,自古以來寫月的佳作舉不勝舉,且看賈平凹這一篇《月跡》如何別開生麵。
月亮,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人得而見之,卻又捉摸不到。這一份奇妙感覺,讓人對月亮產生了無限遐想。偏偏作者以一個孩子的口吻娓娓道來,充滿了童趣和幻想。
文章從一群孩子在奶奶的引領下,在中秋的夜裏捕捉月亮的足跡,一路寫來,循著月亮的身影,從院子裏回到家裏,再回到院子裏,然後又尋出院門,來到小河邊,河邊的沙灘上,寫盡月亮逗留人間的蹤跡,雖然略感做作,但仍不失為一篇流暢、清麗的美文。
作者推出月亮的“亮相”是隆重、別致而又意味雋永的。說它隆重,是作者采用先抑後揚的藝術手法。中秋之夜,孩子們在院子裏翹首企盼月亮,卻未見月亮露臉,回到屋裏,月亮竟姍姍而來,好比幕布拉開,還要敲一陣鑼鼓,戲裏人物才出場。這出場何等超凡脫俗:月亮竟活潑潑地出現在窗前的穿衣鏡裏!
這鏡中月,滿盈盈的在鏡內圓著。惹得孩子們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那是個塵影兒變的,會一口氣吹跑了呢”。月亮本來就無法觸及,作者讓她一登場便照在鏡子裏,於是人和月亮之間的距離又隔了一層;可偏偏又近在眼前,僅隔一層鏡麵;一層鏡麵內的月亮竟是遠在天邊哩。在童趣盎然的孩子心裏,這有多稀奇!其實大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心弦被撥弄出來的音響是不會很快消逝的。
作者描繪月亮登場的情景其實也是整篇文章追尋和捕捉月亮蹤跡的過程的一個縮影,無論是寫酒杯裏的月亮還是小河裏的月亮,直至最後的神來之筆,寫眼睛裏的月亮,達到的美學效果都是別出心裁而又意味深長的。試想一下,當月亮在人類的眼睛裏悄然升起,這是多麼奇崛的意象!在我們讀來是驚訝不止,作者寫來卻仿佛信手拈來,毫不在意:“我們都看著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裏看見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裏也一定是會有的。”
寫月跡,就怕寫得太過空靈。作者顯然巧妙地避過了這一點。鏡中月、杯中月、水中月、眼中月,憑托穿衣鏡、酒杯、河水、眼睛這一個又一個實體,空靈的月亮、月光、月色、月影,便一一呈現出了實實在在的月跡,這月跡,便被賈平凹以一顆爛漫的童心,凝固在了象形文字裏了。
文章的文眼是奶奶的一句話:“月亮是每個人的。”是的,美是無處不在的,重要的是善於發現美。(戴達)
秦腔
賈平凹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
正如長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誇於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於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台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麼怎麼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的有些市場,卻絕對衝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呢。
但是,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陝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裏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牆的土屋,粗笨而莊重;衝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幹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裏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統一!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秦始皇兵馬俑的複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見長於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滾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麼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麼“二愣”的民眾!
那晚霞燒起的黃昏裏,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裏一村,十裏一鎮,高音喇叭裏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衝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於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的懂得秦腔為什麼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裏秦川,以西安為界,鹹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於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三歎。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麵的事,任何一個鄉下男女,隻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台,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裏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淨了。秦腔與他們,要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了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像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裏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麼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院裏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像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於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麼偉大的永恒的愛情是多麼渺小、有限和虛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