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陸蠡(190—1942),原名陸考源、陸聖泉,筆名陸敏、盧蠡。1939年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負責人,主編了《少年讀物小叢書》和《少年科學小叢書》等15種叢書,其中分量最重的要數《文學叢刊》,這是現代文學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套叢書,共10集,收有86位作家的161冊單行本,總編是巴金。1942年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
想敘說一個農家少女的故事,說她在出嫁的時候有一兩百人抬的大小箱籠,被褥、瓷器、銀器、錫器、木器,連水車犁耙都有一份,招搖過市的長長的行列照紅了每一個女兒的眼睛,增重了每一個母親的心事。但是很少人知道這些箱籠的下落和這少女以後的消息。她快樂麼?抱著愛子麼?和藹的丈夫對她千依百順麼?我僅知道屬於一個少女的一隻箱籠的下落,而這故事又是不美的,我感到失望了。但是耳聞目見的確很少美麗的東西。讓這故事中的真實償補這損失吧。
假設她年已三十,離開華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個年頭了。為了某種寂寞,在一個黃昏的夜晚,擎了一盞手照,上麵燃著一段短燭,摸索上搖搖落落的扶梯,到被遺忘的空樓的一角。那兒有大的蛛網張在兩柱中間,白色的圓圓的壁錢東一塊西一塊貼滿黝黑的牆壁,老鼠糞隨地散著,樓板上的灰塵積得盈寸。
為了某種寂寞,她來這古樓的一角,來打開她這多年放在這裏的木箱,這箱子上麵蓋了一層紙,紙上滿是灰塵。揭開這層紙,漆色還是十分鮮豔的呢。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這寂寞的小樓便不曾被開啟過,也不曾被搬動過。
箱子的木板已經褪縫,鉸鎳和銅鎖也鏽滿了青綠。箱口還斜角地貼著一對紅紙,上麵寫著雙喜字。這是陪嫁的衣箱,自從主人無心檢點舊日的衣裳,便被撇棄在冷落的樓閣與破舊的家具為伍了。
為了某種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個鑰匙打開這紅漆的木箱。這裏麵滿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嫁妝。她的母親在她上轎的前夕,親手替她裝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布匹和衣服,因為太滿了,還費了大勁壓下去,複用竹片子彈得緊緊的,然後闔上箱蓋。那晚母親把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地重複地念給她聽,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無心聽了。現在這裏是原封不動的,為了紀念母親,不去翻動它吧,不,便是為了不使自己過分傷心,便不去翻動它吧。
在這箱子的上層,是白色的和藍色的苧布。那織入了她的整個青春啊。她自從七歲便開始織苧。當她綰著總角髻隨著母親到園子裏去把一根根苧麻刈下來,跟著媽媽說“若要長,還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苧葉用竹鞭打下,堆掃到刈得光禿禿的苧根株上麵,“把苧葉當作娘,豈不可笑,那地土才是它的娘啊,苧葉隻是兒女罷了!”她確曾很聰明地這樣想過。當她望著母親披剝下苧的皮層,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綠脆硬的表皮刮去,剩下軟白柔韌的絲絛,母親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們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親替他們做成鑽子,真的用一根竹簽做鑽頭,便會做成一把很好的鑽子,堅實的土地便被鑽得蜂巢似的了。她呢,裝作大人氣派說:“我,大人了,我不玩這東西。”於是便拿來了一片瓦,一個兩端留著節中間可以儲水的竹槽,注上水,把苧打成結,浸入水裏,又把它拿出來,分成細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著大人的模樣,這樣,她便真的學會了織苧了。
在知了唱個不停的夏天,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裏,風從漏鬥門似的巷口吹進來,她在左邊放著一隻竹籃,右邊放了苧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織著織著竟不知有炎夏的過了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七八個夏天……等到母親說:“再織上幾兩,我替你做成苧布,寬的給你裁衣,窄的給你做蚊帳,全部給你做嫁妝。”她臉微赧了。
現在,鎖在這箱裏黴爛的是她織了整個青春的苧布啊。
在冬時,她用棉筒紡成細細的紗,複把它穿進織帶子的繃機的細眼裏,用藍線作經,白線作緯,她是累寸盈尺地織起帶子來了。帶子有窄的,有寬的,有白的,有花紋的,也有字的。她沒有讀書,但能夠在帶上織字。“長命富貴,金玉滿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字呀,回文呀,還有她錦繡般的心思,都織在這帶上。
“媽媽,我織了許多帶子了。”她有一次說。
“傻丫頭,等到出嫁後,還有工夫織帶子麼?孩子身上的一絲一縷,都得在娘身邊預備的。”
“將來的日子有帶般長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