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長。”
“媽媽的心是路般長。”
這母親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沒有孩子。展開在她前麵的希望是帶般的盤繞,帶般的迂回,帶般的曲折。她徒然預備了這許多給孩子用的帶,要做母親的希望卻隨同這帶子黴腐於笥底了。
在這箱子的底層,還有各色繡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種大小的布料。她想到繡在這上麵的多少春天的晨夕,繡在這上麵的多少幸福的預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麵上的細針逢雙或逢單地數剔布綢的紋眼,把很細的絲線分成兩條四條,又用在水裏浸脹了的皂角肉把弄毛了的絲線擦得光滑,然後針疊針地縫上去。有時竟專心地忘了午餐或晚餐,母親跑來輕輕擰她的耳朵,她方才把繡花繃用白絹包好,放入細致的竹籃,一麵要母親替她買這樣買那樣。
現在這些為了將來預備的刺繡隨同她的青春黴爛於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葉輕舟,莽撞的乘客剛踏上船檻便翻身了。她剛剛跨上未來的希望的邊緣,誰知竟是一隻經不起重載的小舟呢。母親在她出嫁後不一年便病歿了。她原沒有父親。丈夫在婚後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說是在外麵積了錢,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認不得字,也無從讀到他的什麼信。她為他等了一年,兩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種子落在磽瘠的岩石上,不會發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時便被折入一對對的板箱,隨著悠長的日子而黴爛了。
這十載可怕的辛勞,奪去了她的健康。為要做賢惠的媳婦,來這家庭不久便換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們共分井臼之勞。現在想來真是失悔。誰知自從那時候便永遠不容有休息呢。在嚴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浹背地負起沉重無情的石杵;在幽靜的秋夜的月光中,為節省些膏火,借月光獨自牽著喂糧食的豬。偶爾想到她是成了一頭驢子,團團轉轉地牽著永遠不停地磨,她是發笑了。還有四月的麥場,五月的蠶忙,八月的稻,九月的烏桕,都是吸盡她肩上的血,消盡她頰邊的肉的。原是豐滿紅潤的姑娘啊,現在不加修飾的像一個吊死鬼。不過假如這樣勤勞能得到一句公平的體恤的話,假使不至無由地橫遭責罵,便這樣地生活下去吧。
“閑著便會把骨頭弄懶了啊!”這不公的詬聲。
“閑著便會放辟逾閑啊!”這無端的侮辱。
於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礱,在豬圈中又添了一頭豬,為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豬圈中又是添了一頭豬,為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養起母豬來了。那是可怕的饕餮!並且……
“你把這母豬喂飽,趕這騷豬過去啊!”
她臉一紅。感到這可恥的譏刺,這無賴的毒意。她是第一次吐出惡毒的聲音,詛咒這不義的家庭快快滅亡吧。她開始哭了。
接著是可怕的病,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沒有人來她的床邊的。妹妹是窮的,來去都是空手,難怪這一家人看到她來誰也不站起招呼一聲。母親留下她們姐妹兄弟四人,兄弟們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異姓,和她同枝連理的妹妹,命運是這樣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窮,她是單身,妹妹是兒女多累,這奇異的命運啊!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富家媳是受這樣的折磨!當時父母百般的心計是為要換得這活人的淩遲麼?她嗚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話,她已過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話,那,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掙了起來,踅上這搖搖落落的扶梯,來這空樓的一角,打開古綠的鎖,檢點嫁時的衣裳麼?箱裏有一套白麻紗的孝服,原是預備替長輩們戴孝的,現在戴的為了自己,豈不可憐!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淚潸潸地流下來。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地延燒了拖垂著的衣襟,等到她覺得周身火熱才驚慌地呼喊時,一股毒煙冒進了她的口鼻,便昏厥過去。
家人聽見叫喊的聲音跑來,拿冷水潑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當時用氈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麼負傷的身至今還活著的吧。
後來據他們說是“因為她身上的不潔,冒犯了這樓居的狐仙,所以無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這荒誕無稽的古樓,樓門鎖著,貼上兩條交叉的紅紙條。這樓中鎖著我的第二房的堂姐的嫁衣。
心路花語
本文把舊社會對婦女的戕害自然而深情地披露了出來,讓人讀之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