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雖然感官有時在不明顯的東西上騙過我們,但是也許有很多別的東西,雖然我們通過感官認識它們,卻沒有理由懷疑它們:比如我穿著室內長袍坐在爐火旁邊,兩隻手上拿著這張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怎麼能否認這兩隻手和這個身體是屬於我的呢,除非是我和那些瘋子相比。那些瘋子的大腦讓膽汁的黑氣擾亂和遮蔽得那麼厲害,以致他們盡管很窮卻經常以為自己是國王,盡管是一絲不掛,卻經常以為自己穿紅戴金;或者他們幻想自己是盆子、罐子;或者他們的身子是玻璃的。但是,怎麼啦,那是一些瘋子,如果我也和他們相比,那麼我的荒謬程度也將不會小於他們了。
雖然如此,我在這裏必須考慮到我是人,因而我在夢裏也會出現跟瘋子們醒著的時候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樣、有時甚至更加荒唐。有很多次夜裏我一絲不掛地躺在我的被窩裏卻夢見我穿著衣服,在爐火旁邊。我現在確實以為我並不是用睡著的眼睛看這張紙,我搖晃著的這個腦袋也並沒有發昏,我故意地、自覺地伸出這隻手,我感覺到了這隻手,而出現在夢裏的情況好像並不這麼清楚,也不這麼明白。但是,仔細想想,我就想起來我時常在睡夢中受過這樣的一些假象的欺騙。想到這裏,我就明顯地看到沒有什麼確定不移的標記,也沒有什麼相當可靠的跡象使人能夠從這上麵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清醒和睡夢來,這不禁使我大吃一驚,吃驚到幾乎能夠讓我相信我現在是在睡覺的程度。
那麼讓我們現在就假定我們是睡著了,假定所有這些個別情況,比如我們睜開眼睛,我們搖晃腦袋,我們伸手等等,都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假象;讓我們設想我們的手以及整個身體也許都不是像我們看到的這樣。盡管如此,至少必須承認出現在我們的夢裏的那些東西就像圖書一樣,它們隻有模仿某種真實的東西才能做成。因此,至少那些一般的東西,比如眼睛、腦袋、手,以及身體的其餘部分並不是想象出來的東西,而是真的、存在的東西。因為,老實說,當畫家們用最大的技巧,奇形怪狀地畫出人魚和人羊的時候,他們也究竟不能給他們加上完全奇怪的形狀和性質,他們不過是把不同動物的肢體摻雜拚湊起來,或者就算他們的想象力達到了相當荒誕的程度,足以捏造出來什麼新奇的東西,新奇到使我們連類似的東西都沒有看見過,從而他們的作品給我們表現出一種純粹出於虛構和絕對不真實的東西來,不過至少構成這種東西的顏色總應該是真實的吧。
同樣道理,就算這些一般的東西,例如眼睛、腦袋、手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幻想出來的,可是總得承認有更簡單、更一般的東西是真實的、存在的。由於這些東西的摻雜,不多不少正像某些真實的顏色摻雜起來一樣,就形成了存在於我們思維中的東西的一切形象,不管這些東西是真的、實在的,還是虛構的、奇形怪狀的。一般的物體性質和它的廣延,以及具有廣延性東西的形狀、量或大小和數目都屬於這一類東西,還有這些東西所處的地點,所占的時間,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我們從以上所說的這些得出這樣的結論:物理學、天文學、醫學以及研究各種複合事物的其他一切科學都是可疑的、靠不住的。而算學、幾何學,以及類似這樣性質的其他科學,由於他們所對待的都不過是一些非常簡單、非常一般的東西,不大考慮這些東西是否存在於自然界中,因而都含有某種確定無疑的東西。因為,不管我醒著還是睡著,二和三加在一起總是形成五的數目,正方形總不會有四個以上的邊,像這樣明顯的一些真理,看來不會讓人懷疑有什麼錯誤或者不可靠的可能。雖然如此,自從很久以來我心裏就有某一種想法:有一個上帝,他是全能的,就是由他把我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創造和產生出來的。可是,誰能向我保證這個上帝沒有這樣做過,即本來就沒有地,沒有天,沒有帶有廣延性的物體,沒有形狀,沒有大小,沒有地點,而我卻偏偏具有這一切東西的感覺,並且所有這些都無非是像我所看見的那個樣子存在著的?還有,和我有時斷定別的人們甚至在他們以為知道得最準確的事情上弄錯一樣,也可能是上帝有意讓我每次在二加三上,或者在數一個正方形的邊上,或者在判斷什麼更容易的東西(如果人們可以想出來比這更容易的東西的話)上弄錯。但是也許上帝並沒有故意讓我弄出這樣的差錯,因為他被人說成是至善的。盡管如此,如果說把我做成這樣,讓我總是弄錯,這是和他的善良性相抵觸的話,那麼容許我有時弄錯好像也是和他的善良性絕對相反的,因而我不能懷疑他會容許我這樣做。
這裏也許有人寧願否認一個如此強大的上帝的存在而不去相信其他一切事物都是不可靠的。不過我們目前還是不要去反對他們,還要站在他們的方麵去假定在這裏所說的凡是關於一個上帝的話都是無稽之談。盡管如此,無論他們對我所具有的狀況和存在作怎樣的假定,或者他們把這歸之於某種命運或宿命也罷,或者歸之於偶然也罷,或者把這當作事物的一種連續和結合也罷,既然失誤和弄錯都是一種不完滿,那麼肯定的是,他們給我的來源所指定的作者越是無能,我就越可能是不完滿,以致我總是弄錯。對於這樣的一些理由,我當然無可答辯,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凡是我早先信以為真的見解,沒有一個是我現在不懷疑的,這絕不是考慮不周或輕率的緣故,而是由於強有力的、經過深思熟慮的理由。因此,假如我想要在科學上找到什麼經久不變的、確實可信的東西的話,我今後就必須對這些思想保留意見,跟我看一眼就看出是錯誤的東西一樣,不對它們加以更多的信任。
但是,僅僅做了這些注意還不夠,我還必須當心把這些注意記住,因為這些舊的、平常的見解經常回到我的思維中來,跟我相處的長時期的親熟習慣給了它們權利,讓它們不由我的意願而占據了我的心,差不多成了支配我的信念的主人。隻要我按照它們的實際情況去考慮它們,即像我剛才指出的那樣,它們在某種方式上是可疑的,然而卻是十分可能的,因而人們有更多的理由去相信它們而不去否認它們,那麼我就永遠不能把承認和信任它們的習慣破除。就是這個緣故,我想,如果我反過來千方百計地來騙我自己,假裝所有這些見解都是錯誤的、幻想出來的,直到再把我的這些意見反複加以衡量之後,使它們不致讓我的意見偏向這一邊或那一邊,使我的判斷今後不致為壞習慣所左右,不致舍棄可以向導認識真理的正路反而誤入歧途,那我就做得更加慎重了。因為我確實相信在這條路上既不能有危險,也不能有錯誤,確實相信我今天不能容許我有太多的懷疑,因為現在的問題還不在於行動,而僅僅在於沉思和認識。
因此我要假定有某一個妖怪,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上帝(他是至高的真理源泉),這個妖怪的狡詐和欺騙手段不亞於他強大的本領,他用盡了他的機智來騙我。我要認為空氣、土地、顏色、形狀、聲音以及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過是他用來騙取我輕信的一些假象和騙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來就沒有手、沒有眼睛、沒有肉、沒有血,什麼感官都沒有,卻錯誤地相信我有這些東西。我要堅持這種想法。如果用這個想法我還認識不了什麼是真理,那麼至少我有能力不去做判斷。就是這個緣故,我要小心從事,不去相信任何錯誤的東西,不管這個大騙子有多麼強大,多麼狡詐,我都要在精神上做好準備去對付他的一切狡詐手段,讓他永遠沒有可能強加給我任何東西。
可是這個打算是非常艱苦吃力的,而且由於某一種惰性使我不知不覺地又回到我日常的生活方式中來。就像一個奴隸在睡夢中享受一種虛構的自由,當他開始懷疑他的自由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而害怕醒來時,他就和這些愉快的幻想串通起來,以便得以長時間地受騙一樣,我自己也不知不覺地重新掉進我的舊見解中去,我害怕從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害怕在這個休息的恬靜之後隨之而來的辛勤工作不但不會在認識真理上給我帶來什麼光明,反而連剛剛在這些難題上攪動起來的一切烏雲都無法使之晴朗起來。
二
我昨天的沉思給我心裏裝上了許多的懷疑,使我今後再也不能把它們忘掉。可是我卻看不出能用什麼辦法來解決它們,我就好像一下子掉進非常深的水潭裏似的,驚慌失措得既不能把腳站穩在水底也不能遊上來把自己浮到水麵上。雖然如此,我將努力沿著我昨天已經走上的道路繼續前進,躲開我能夠想象出有一點點可疑的什麼東西,就好像我知道它是絕對錯誤的一樣。我還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碰到什麼可靠的東西,或者,假如我做不到別的,至少直到我確實知道在世界上就沒有什麼可靠的東西時為止。
阿基米德隻要求一個固定的靠得住的點,好把地球從它原來的位置上挪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同樣,如果我有幸找到哪怕是一件確切無疑的事,那麼我就有權抱遠大的希望了。
因此我假定凡是我看見的東西都是假的。我說服我自己把凡是我裝滿了假話的記憶提供給我的東西都當作連一個也沒有存在過。我認為我什麼感官都沒有,物體、形狀、廣延、運動和地點都不過是在我心裏虛構出來的東西。那麼有什麼東西可以認為是真實的呢?除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可靠的東西而外,也許再也沒有別的了。
可是我怎麼知道除了被我剛才斷定為不可靠的那些東西而外,還有我們不能絲毫懷疑的什麼別的東西呢?難道就沒有上帝,或者什麼別的力量,把這些想法給我放在心裏嗎?這倒並不一定是這樣,因為也許我自己就能夠產生這些想法。那麼至少我,難道我不是什麼東西嗎?可是我已經否認了我有感官和身體。盡管如此,我猶豫了,因為從這方麵會得出什麼結論來呢?難道我就是那麼非依靠身體和感官不可,沒有它們就不行嗎?可是我曾說服我自己相信世界上什麼都沒有,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精神,也沒有物體。難道我不是也曾說服我相信連我也不存在嗎?絕對不。如果我曾說服我自己相信什麼東西,或者僅僅是我想到過什麼東西,那麼毫無疑問我是存在的。可是有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的非常強大、非常狡猾的騙子,他總是用盡一切伎倆來騙我。因此,如果他騙我,那麼毫無疑問我是存在的,而且他想怎麼騙我就怎麼騙我,隻要我想到我是一個什麼東西,他就總不會使我成為什麼都不是。所以,在對上麵這些很好地加以思考,同時對一切事物仔細地加以檢查之後,最後必須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且必須把它當成確定無疑的,即有我,我存在這個命題,每次當我說出它來,或者在我心裏想到它的時候,這個命題必然是真的。
可是我還不大清楚,這個確實知道我存在的我到底是什麼,所以今後我必須小心從事,不要冒冒失失地把別的什麼東西當成我,同時也不要在我認為比我以前所有的一切認識都更可靠、更明顯的這個認識上弄錯了。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在我有上述這些想法之前,我先要重新考慮我從前認為我是什麼,並且我要把凡是可以被我剛才講的那些理由所衝擊到的東西,全部從我的舊見解中鏟除出去,讓剩下來的東西恰好是完全可靠和確定無疑的。那麼我以前認為我是什麼呢?毫無疑問,我想過我是一個人。可是人是什麼?是有理性的動物嗎?當然不,因為在這以後,我必須追問什麼是動物,什麼是有理性的,這樣一來我們就將要從僅僅一個問題上不知不覺地陷入無窮無盡的別的一些更困難、更麻煩的問題上去了,而我不願意把我剩有的很少時間和閑暇浪費在糾纏像這樣的一些細節上。可是我要在這裏進一步思考從前在我心裏生出來的那些思想(那些思想不過是在我進行思考我的存在時從我自己的本性中生出來的),我首先曾把錢看成是有臉、手、胳臂,以及由骨頭和肉組合成的這麼一架整套機器,像從一具屍體上看到的那樣,這架機器,我曾稱之為身體。除此之外,我還曾認為我吃飯、走路、感覺、思維,並且我把我所有這些行動都歸到靈魂上去。但是我還沒有進一步細想這個靈魂到底是什麼,或者說,假如我進一步細想了,那就是我曾想象它是什麼極其稀薄、極其精細的東西,好像一陣風,一股火焰,或者一股非常稀薄的氣,這個東西鑽進並且散布到我的那些比較粗濁的部分裏。至於物體,我絕不懷疑它的性質,因為我曾以為我把它認識得非常清楚了,並且如果我要按照我那時具有的概念來解釋它的話,就會這樣地描述它:物體,我是指一切能為某種形狀所限定的東西。它能包含在某個地方,能充滿一個空間,從那裏把其他任何物體都排擠出去;它能由於觸覺,或者由於視覺,或者由於聽覺,或者由於味覺,或者由於嗅覺而被感覺到;它能以若幹方式被移動,不是被它自己,而是被在它以外的什麼東西,它受到那個東西的接觸和壓力,從而被它所推動。因為像本身有自動、感覺和思維等能力的這樣一些優越性,我以前絕不認為應該把它們歸之於物體的性質,相反看到像這樣一些功能出現在某些物體之中,我倒是非常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