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3 / 3)

高貴的人最難理解的事情之一應該就是虛榮。其他人認為虛榮是不言而喻的,而高貴的人卻傾向於否認虛榮的存在。關鍵是要讓高貴的人認識到有這樣一些人,這些人力圖使別人對自己產生好的評價,雖然他們不配得到這種評價,可卻相信所產生的好評價。這在高貴的人看來,一方麵趣味太低下了,太不自重了,另一方麵也太可笑和荒唐了,以致他寧願把虛榮看做是一種例外,在人們談到它的大多數時候都表示懷疑。譬如,他會說:我也許弄錯了自己的價值,卻要求別人承認我對自己的評價。不過,這並不是虛榮(而是自負,或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所謂‘謙恭’和‘謙虛’)。他甚至會說:由於許多原因,我可以喜歡別人的好評價,這可能是因為我熱愛和尊重他們,他們快樂我也高興,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好評價,可增強我對自己的信心,同時可能是因為別人的好評價,即便我不同意,現在或以後對我也是有用的。然而,所有這一切並不是虛榮。具有高貴品格的人,首先必須借助於曆史而清楚地認識到,從遠古以來,在所有社會階層,普通人都僅僅是被人們所認為的那種東西——根本不習慣於確定價值,甚至給自己選定的價值正好是主人給他選定的(創造價值是主人的特有權利)。即便是現在,如果普通人仍老是等待著對自己的評價,然後出於本能使自己服從這一評價(決不是僅僅服從於好的評價,而且還服從於壞的評價和不公正的評價。譬如,想一想大多數虔誠的婦女從告解神父那裏學會的,以及虔誠的基督徒從教會那裏學會的自我欣賞和自我貶低),那也會被看做是不同尋常的返祖現象所造成的結果。實際上,隨著民主社會秩序的緩緩崛起(這種社會秩序崛起的原因是,主人血統和奴隸血統的混合),主人的那種為自己選定價值和對自己評價很好的高貴衝動,將會得到越來越多的鼓勵和發展;但總是有一種更為古老的、更為強大的、更為根深蒂固的傾向與其作對——而且在虛榮現象中,這種較為古老的傾向征服了年輕人。愛虛榮的人每一次聽到對自己的好評價都會感到高興(而完全不考慮其用處,也不考慮其是真是假),正如他每一次聽到不好的評價都生氣那樣,因為他屈從於這兩種評價,並且感到不得不屈從於這兩種評價,最為古老的屈從本能充溢於他的內心。正是愛虛榮的人血統中的奴隸氣,奴隸殘存的那點狡猾——譬如在女人身上,就仍有許多奴隸氣!——誘使人們盡力博得好評;也正是奴隸隨後立即匍匐在這種評價麵前,似乎這種評價並不是他呼喚出來的。所以,我再次聲明,虛榮是一種返祖現象。

一個物種的產生,和一個類別的確立及強大,要做好在經過與基本上不變的惡劣條件作長期鬥爭。另一方麵,飼養者的經驗告訴人們,某一物種若得到的營養太多,受到的保護和照料過多,便會很快產生大量變種,產生許多奇異和畸形之物(也產生許多駭人聽聞的罪惡)。姑且把貴族社會,比如古希臘的某一城邦,或威尼斯,視為養育人的一種有自由意誌和沒有自由意誌的裝置;其中一個人挨著一個人,要靠自己獨力生存,他們想要使自己所屬的種占優勢,主要原因是,他們必須占優勢,否則便要冒被消滅的巨大危險。那裏缺少促進變種生長的特殊照顧,沒有過多的營養和保護;他們必須作為種,作為某種東西而存在,隻有借助於其堅硬的、一致的、簡單的結構,才能在與其鄰人或與其反叛的,或要反叛的仆人的不斷鬥爭中,占優勢和永存。各種各樣的經曆使我們明白,主要是哪些特質使他們麵對各種神和人,仍然生存了下來,並迄今一直處於不敗之地。他們把這些品質稱為美德,僅僅發展了這些美德,使其趨於成熟。他們做這些事情時很嚴厲,其實他們渴望嚴厲;第一種貴族道德的教育年輕人、管束女人、婚姻習俗、長幼關係、刑法(它隻注意防止墮落)等方麵,都是偏執的。它以正義的名義,把偏執本身視為一種美德。由此而產生了一類具有若幹很明顯特征的人,一種表情嚴肅的、尚武的、矜持寡言的人(他們對社交活動的魅力和微妙之處,有極敏銳的感受力)曆經世代交替而不受影響;如前所述,與不變的惡劣條件展開不間斷的鬥爭,是使一類人變得穩定和堅強的原因。然而,最終會出現幸福局麵,嚴重的緊張狀態會得到緩和;也許鄰人當中不再有敵人,乃至享受生活的資料極其豐富。古老行為準則的束縛和約束一下子解除了,人們不再把它看做是必不可少的,不再把它看做是生存的一個條件。即使它繼續存在,它也隻是一種奢侈,一種仿古趣味。變種,無論是更高級、更雅致、更難得的變種,還是退化和畸形的變種,都會突然大量湧現;個體敢於成為個體,敢於脫離集體。在曆史的這一轉折點,一種像原始森林中那樣多種形式的蓬勃生長和抗爭、一種熱帶速度的生長競爭以及一種令人驚奇的衰落和自我毀滅,會並列出現,而且常常混雜和糾纏在一起。原因是各種利己主義殘酷無情地相互對抗,迅猛地發展,互相爭奪陽光,無法再用迄今存在的道德規定界線,予以限製或叫它們克製自己。正是這種道德本身積累了如此巨大的力量,把弓拉得這麼滿,以致它現在已經過時,或正在變得過時。目前已經達到令人不安的危險之點,人們將超越舊道德,過一種更加偉大的、更多方麵的、更全麵的生活;個人將占據突出位置,將不得不自己頒布法律,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技巧和策略來自我保存、自我提升和自我解脫。隻有新的為什麼,隻有新的怎麼會,不再有任何共同的準則,在一起時隻會相互誤解和不尊重,衰落、墮落和最高尚的欲望可怕地糾纏在一起,從善與惡的各種豐饒角中,湧現出大量天才,春季和秋季不祥地同時出現,充滿了尚不疲乏、尚不疲倦的新腐敗中特有的新魅力和新奧秘。會再次出現危險,道德之源會受到巨大的威脅;這次將威脅到個人,威脅到鄰人和朋友,威脅到普通人,威脅到他們的孩子,威脅到他們的心靈,威脅到他們的欲望和意誌中所有與個人關係最為密切、最為隱秘的深處。此時出現的道德哲學家將要宣講什麼呢?這些目光銳利的看客和遊手好閑者發現,結局正在迅速向人們逼近,周圍的一切都在衰敗並引起衰敗,除了一種人即不可救藥的平庸者外,一切都不會延續到後天。隻有平庸者有可能繼續存在和繁衍。他們將是未來之人,將是僅有的幸存者;跟他們學!做平庸者!是目前仍然有意義和仍可贏得聽眾的唯一道德。但宣講這種平庸的道德卻很難!這種道德是什麼,想要什麼,誰也說不清!它隻能談論節製和尊嚴,隻能談論義務和兄弟般的友愛——要掩蓋其諷刺意味,很難!

有人具有追求地位的本能,同任何其他本能相比,具有此種本能已經是地位高的標誌;有人樂於懷有細膩微妙的崇敬之情,由此可推斷出他們的出身和習慣都很高貴。靈魂的純淨、善良和高尚,在某樣東西根據追求地位的本能,來判斷具有最高的地位,但卻尚未受到令人敬畏的權威的保護,而免遭魯莽的觸摸和不文明行為的損害時,會受到可怕而危險的檢驗。這種東西宛如一顆活的試金石,普普通通,尚未被人發現,具有試探性質,或許有意蒙著一層麵紗,作了偽裝。致力於考察靈魂的人,可利用這種手法的許多變形來確定某一靈魂的最終價值,確定其所屬的固有等級。他可以用其尊重的本能來檢驗它。差別造成仇恨,若把某一神聖的器皿、某一密閉神龕中的珠寶、某一部關乎人類命運的書籍放在這一本能之前,許多粗俗的本性便會像髒水那樣突然湧現出來;而另一方麵,則會有不由自主的緘默、猶豫的目光和一切手勢的停止,由此而表明靈魂真切地感受到了最值得尊敬的東西。歐洲迄今尊重《聖經》的方式,或許是歐洲受基督教訓導而行為舉止教養有素的最好例子。像這樣內容如此深奧和意義極其重大的書籍,需要有一種表麵上專橫殘暴的權威來保護它們,這樣,要經過幾千年的漫長時期,才能全麵理解它們和揭開它們的奧秘。一旦逐漸灌輸給了大眾(即各種淺薄之人和傻瓜)這樣一種情感,即他們不得觸摸每一樣東西,在一些神聖的體驗麵前,必須脫掉鞋子,把髒手藏在背後,那麼,便取得了重大進展。這幾乎可以說是向人性邁出了最為重要的一步。相反,在所謂有教養的階級當中,在現代思想的信奉者當中,最令人憎惡的莫過於他們的寡廉鮮恥,莫過於他們觸摸、品嚐和撥弄每一樣東西時,眼和手的從容不迫和傲慢無禮;盡管如此,在普通老百姓當中,在下層階級當中,尤其是在農民當中,可能還是比在喜歡讀書看報、有知識的半上流社會即有教養的階級當中,有更多的較為高尚的情趣和崇敬之情。

一個人從他的靈魂深處抹不掉其祖先最喜歡和最經常做的事情。不論其祖先是勤勞節儉之人,埋首在書桌和錢箱之前,欲望不太大,與小市民沒有什麼兩樣,道德標準也不太高;還是習慣於從早到晚發號施令,喜歡粗野的消遣和更加粗野的義務及責任;或是最後不時地放棄血統和財產上的古老特權,以求全身心地為其信仰——為其上帝——而生活,做無情地服從良心和良心無比敏感的人,為每一次違背良心而臉紅。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在本性上沒有其父母和祖先的特性和偏好,無論表麵上的情形顯得多麼兩樣。這就是種族問題。假如對父母有所了解,便可推知孩子的情況。不管何種令人討厭的無節製,不管何種卑劣的忌妒,不管何種笨拙的自吹自擂——這三種特征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切時代的真正的平庸類型——都必然會遺傳給孩子,像卑賤血統那樣肯定會遺傳給孩子。借助於最良好的教育和文化,隻能就這種遺傳進行自我欺騙。當今的教育和文化又能做些什麼!在我們的很民主的,或毋寧說很平庸的時代,教育和文化從本質上說必然是騙術——在出身方麵,在身心繼承的平庸方麵進行欺騙。當今的教育工作者鼓吹真誠高於一切,向學生不斷高喊:要真誠!要自然!是什麼樣就表現出什麼樣!即便是這樣品行正直而一本正經的蠢驢,很快也會學會利用賀拉斯的螯。結果怎麼樣呢?就是一直退化為平庸。

冒著觸怒上帝的風險,於是我提出:利己主義乃是高貴靈魂的本質。我指的是一種不可改變的信念。其他存在物必須自然地服從於像我們這樣的存在物。高貴的靈魂接受利己主義這個事實,不提出絲毫異議,也未感覺到其中有什麼刺耳、令人不舒服或武斷之處,而是將其視為這樣一種東西,其根基存在於事物的基本規律之中。如果要為它取名字的話,他會說:這就是正義本身。在某些情況(這些情況會使他在開始時猶豫不決)下,他承認,有另外一些享有同樣得天獨厚條件的人,一旦解決了這一地位問題,他便仰賴傑出人物都懂得的一種上天賦予的超凡心理機製,像自己獨處時那樣,充滿自信而又謙遜地知道如何尊重他人,周旋於那些與自己地位相等的人和享有同樣得天獨厚條件的人當中。在與地位相等的人交往時,必須具有的這種技巧和必須進行的這種自我約束,是利己主義的又一例證。

曆史上的每一位傑出的人物都是相互一樣的利己主義者;他尊重他們就是尊重自己,讓予他們權利就是讓予自己權利,他確信,榮譽和權利的交換,作為一切交往的本質,也是事物的自然狀態。高貴的靈魂受充滿激情而敏感的報答本能的推動,既索取又給予,這一本能位於其本性的根部。在地位同等的人當中,施惠這一概念沒有意義,也沒有好名聲;也許有高妙的辦法贈與禮物,像是從上麵照到人身上的陽光,有高妙的辦法把它們當作露珠如饑似渴地喝下。但高貴的靈魂卻沒有玩弄這些手法和作這些誇示的才能。在這方麵,利己主義阻礙了他。一般說來,他固執地往高處看——他要麼水平地和故意地往前看,或往下看——他知道自己處在什麼樣的高度。

人們隻能真正尊敬不考慮自己的人——歌德說。

在中國有句俗語,做母親的有時也用它教育孩子,這個詞就是:小心。從本質上說,這是現代文明的根本趨向。我確信,古希臘人也會首先注意到我們當今歐洲人自己使自己矮小——單單在這方麵,我們就立即會使古希臘人感到反感。

究竟什麼是卑賤?還是發聲符號的詞語?不過觀念則是經常重複和同時出現的感覺,或感覺群中或多或少明確的心理符號。使用相同的詞語並不足以達到相互理解的目的,我們還必須使用相同的詞語來表達相同種類的內心體驗,歸根結底,我們必須有共同的體驗。由於這個原因,即使不同民族的人使用相同的語言,一個民族內的人也要比不同民族的人能更好地相互理解;或者更確切地說,若人們長期在相同的(氣候、土壤、危險、需要、辛勞等)條件下一起生活,便會產生一個能夠自我理解的實體——即,一個民族。在一切靈魂中,相同數目的、經常反複出現的體驗已壓倒了較少出現的體驗,於是,關於這些體驗,人們能迅速地相互理解——語言的曆史就是一種縮寫過程的曆史。依靠這種迅速的理解,人們愈來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危險愈大,迅速而無障礙地就必要事項達成一致意見的需要也愈大;處於危險狀態的人們不相互誤解——這是交往過程中萬萬不可少的。而且,在一切愛和友誼中,人們體驗到,一旦發現使用相同詞語的雙方,有一方的感情、思想、直覺、願望或恐懼不同於另一方,愛和友誼便不複存在了。(對永恒誤解的恐懼,正是這一守護神常常阻止異性過於匆忙地相互依附,盡管感官和心靈促使他們相互依附——不是某種叔本華式的人類的守護神!)靈魂中的哪類情感覺醒得最快,開始講話和下命令,哪類感情便決定價值的一般等級次序,並最終決定想要東西的清單。一個人對價值的看法,會在某種程度上暴露出其靈魂的結構,由此可看出其生活狀況,其內在需要。假如由於命運的安排,一切時代所聚攏的隻是能用相同符號表達相同需要和相同體驗的人,那麼,總的結果便是,人們的需要很容易傳播開來,這最終意味著人們隻具有普通的和共同的體驗,在迄今作用於人類的一切力量當中,這肯定是最強大的一種力量。較為相同的、較為普通的人,一向總是占有優勢;較為傑出的、較為高雅的、較為獨特的和難於理解的人,則往往孑然獨立,他們常常在孤獨中死於偶然事件,很少能繁衍生存下去。必須借助於相反的巨大力量,才能阻止這種自然的、太自然的使人人相同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人會演化成千人一麵的、普通的、平庸的、喜歡群居的人——演化成卑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