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即將看到的這本書,通篇都是在一種唯恐上帝懲罰的心情下寫成的。我之所以又這種心情,是因為看到這場不可抗拒的革命已經衝破一切障礙進行許多世紀,而且今天還在它所造成的廢墟上前進。
上帝不必自己說,我們就能看到它的意誌中的某些征兆。我們隻要觀察一下自然界的年複一年的正常運行和事件的持續發展趨勢,就可以了。我沒有聽到創世主的啟示,就知道天上的星辰是循著它的手指畫出的軌道運行的。
我們如果說,通過今天的人們長期的觀察和認真的思考,知道平等的逐漸向前發展既是人類曆史的過去又是人類曆史的未來,那麼,單是這一發現本身就會賦予這一發展以至高無上的上帝的神啟性質。因此,企圖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誌,各個民族隻能順應上蒼給他們安排的社會情況。
可是在我看來,信奉基督教的國家在我們這一代出現了可怕的局麵。席卷它們的革命運動已經強大得無法遏止,但它的速度還不是快得無法加以引導。也就是說,這些國家的命運還掌握在自己手裏,但也會很快失去控製。
我們這一代當中,領導社會的人肩負的首要任務是:對民主加以引導;如有可能,重新喚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潔化民主的風尚;規製民主的行動;逐步以治世的科學取代民情的經驗;以對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認識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適合時間和地點,並根據環境和人事修正政策。
一個全新的社會,要有一門全新的政治科學。
但是,我們卻很少有人這樣想過。我們被投於一條大江的急流中,冒出頭來望著岸上依稀可見的殘垣破壁,但驚濤又把我們卷了進去,推回深淵。
我方才敘述的偉大的社會革命,在歐洲的任何國家都不曾像在法國這樣迅猛激進。但在法國,這個革命通常都是任意進行的。
國家的首腦從來沒有想過對革命做些準備工作,革命是在違反他們的意願或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進行的。國內的最有勢力、最有知識和最有道德的階級,根本沒去尋求駕馭革命的方法,以便對它進行領導。因此,任憑民主由其狂野的本能去支配,使民主就像失去父母照顧、流浪於街頭、隻知社會的弊端和悲慘、靠自力成長起來的孩子那樣,獨自壯大起來。在它突然掌權之前,人們似乎還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在它掌權之後,人們對它的一點小要求都百依百順,唯命是從,把它崇拜為力量的象征。但到後來,當它由於自己舉止過分而遭削弱時,立法者便設計出魯莽的法令去消滅它,而不想法去引導和糾正它;立法者不願意讓它學會治國的方法,而挖空心思要把它擠出政府。
其結果是,民主革命雖然在社會的實體內發生了,但在法律、思想、民情和道德方麵沒有發生為使這場革命變得有益而不可缺少的相應變化。因此,我們雖然有了民主,但是缺乏可以減輕它的弊端和發揚它的固有長處的東西;我們隻看到它帶來的害處,而未得到它可能提供的好處。
當王權在貴族階級的支持下平安無事地統治歐洲各國時,人們在不幸之中還享受到一些我們這一代人恐怕難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
某些臣子利用他們擁有的權力,為皇親國舅的暴政設置了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在國王方麵,由於他覺得自己在民眾麵前儼然如神,所以他在受到被視為神的尊敬之後,決不願意濫用自己的權方。
而高居公民之上的貴族,對待公民的命運,就像牧人對待自己的牲口那樣,隻是同情而關心不足。他們並不認為窮人與他們平等,他們之關心窮人的遭遇,等於關心自己去完成上帝托付給他們的任務。
公民從未奢想享有非分的社會地位,也絕沒有想過自己能與首領平等,覺得自己是直接受首領的恩惠,根本不去爭取自己的權利。當首領是寬宏而公正的人時,他們愛首領,並對服從首領的嚴厲統治沒有怨言,不感到卑下,好像這是在接受上帝給予的不可抗拒的懲罰。此外,習慣和民情也為暴政規定了界限,為暴力的行使定出了某種約束。
那是由於貴族根本沒有想過有誰要剝奪他們自認為合法的特權,而奴隸又認為他們的卑下地位是不可更改的自然秩序所使然,所以人們以為在命運如此懸殊的兩個階級之間可以建立起某種相互照顧的關係。因此,社會上雖有不平等和苦難,但雙方的心靈都沒有墮落。
人們之所以會變壞,絕不是由於執政者行使權力或被治者習慣於服從,而是由於前者行使了被認為是非法的暴力和後者服從於他們認為是侵奪和壓迫的強權。
這包括兩方麵:一方麵,是一些人集財產、權勢和悠閑於一身,從而能夠生活豪華,尋歡作樂,講究文雅,欣賞藝術;而另一方麵,是一些人終生勞動、粗野和無知。
但是,在這群無知和粗野的民眾中,你也會發現強烈的激情,高尚的情操、虔誠的信仰和質樸的德行。
這樣組織起來的社會,可能有其穩定性和強大性,尤其可能有其光榮之處。
但是也就在這裏,各階層開始混合起來,聯合起來,使人們互相隔開的一些屏障接連倒毀,財產逐漸分散為多數人所享有,權力逐漸為多數人所分享,教育日益普及,智力日漸相等,社會情況日益民主。最後,民主終於和平地實現了它對法製和民情的控製。
所以,我想象出這麼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裏,人人都把法律視為自己的創造,他們愛護法律,並毫無怨言地服從法律;人們尊重政府的權威是因為必要,而不是因為它神聖;人們對國家首長的愛戴雖然不夠熱烈,但出自有理有節的真實感情。由於人人都有權利,而且他們的權利得到保障,所以人們之間將建立起堅定的信賴關係和一種不卑不亢的相互尊重關係。
在每一位公民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之後,自然會理解:要想享受社會的公益,就必須盡自己的義務。這樣,公民的自由聯合將會取代貴族的個人權威,國家也會避免出現暴政和專橫。
在我看來,按照這種方式建立的國家中,社會不會停滯不前,而社會本身的運動也可能按部就班,循序前進。即使民主社會將不如貴族社會那樣富麗堂皇,但苦難不會太多。在民主社會,享樂將不會過分,而福利將大為普及;科學將不會特別突出,而無知將大為減少;情感將不會過於執拗,而行為將更加穩健;雖然還會有不良行為,但犯罪行為將大為減少。
在這個社會裏,即使沒有狂熱的激情和虔誠的信仰,教育和經驗有時也會使公民英勇獻身和付出巨大的犧牲。由於每個人都是同樣弱小,所以每個人也都感到自己的需要與其他同胞相同。由於他們知道隻有協助同胞才能得到同胞的支援,所以他們將不難發現自己的個人利益是與社會的公益一致的。
就整體而言,我們的國家將不會那麼光輝和榮耀,而且也可能不那麼強大,但大多數公民將得到更大的幸福,而且公民將不會鬧事;但這不是因為他們不希望再好,而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過得不錯。雖然在這樣的秩序下並不是一切事物全都盡善盡美,但社會至少具備使事物變得善美的一切條件,而且人們一旦永遠拒絕接受貴族製度可能舉辦的社會公益,就將在民主製度下享有這一製度可能提供的一切好處。
可是,當我們擺脫了祖傳的社會境況,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祖先的一切製度、觀念和民情全部放棄之後,將用什麼來取代它們呢?
王權的威嚴消失了,但卻代之以法律的尊嚴。在我們這個時代,公民蔑視權威,但又懼怕它,而且這種懼怕給他們造成的損失大大超過原先尊崇和敬重權威時給他們帶來的損失。
我覺得我們好像破壞了原來可以獨自抗拒暴政的個人的存在。但是,我又看到政府卻獨自繼承了從家庭、團體和個人手中奪來的一切特權。這樣,少數幾個公民掌握的權力,雖說偶爾是壓迫性的和往往是保守性的,卻使全體公民成了弱者而屈服。
過少財產的分割,縮短了貧富間的差距。但是,隨著差距的縮短,貧富雙方好像發現了彼此仇視的新根據。他們互相投以充滿恐懼和嫉妒的目光,都想把對方拉下權力的寶座。無論窮人和富人,都沒有權利的觀念,雙方都認為權勢是現在的唯一信托和未來的無二保障。
窮人還是保存了祖輩的大部分偏見,而沒有保存祖輩的信仰;他們保存了祖輩的無知,而沒有保存祖輩的德行;他們以獲利主義為行為的準則,但不懂得有關這一主義的科學,而且他們現在的利己主義同他們以前的獻身精神一樣,都是出於愚昧。
社會之所以看起來安寧無事,完全不是因為它覺得自己強大和繁榮,而是因為它承認自己虛弱和衰落,唯恐禁不起折騰而一命嗚呼。因此,人人都看到了惡,而誰都沒有必要的勇氣和毅力去為善;人們有過希望,發過牢騷,感到過悲傷,表示過高興,但都像老年人的虛弱無力的衝動一樣,沒有得到任何顯著而持久的滿意結果。
這樣,在我們嚐試放棄昔日的體製所能給我們提供的良好東西的同時,並沒有獲得現實的體製可能給予的有益東西;我們雖然破壞了貴族社會,但在我們戀戀不舍地環顧舊建築的殘垣破壁時,又好像願意把自己永遠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