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閱讀《東京夢華錄》時,注意到一個細節:唐王朝建立之前的草莽年代,包括秦瓊、程咬金在內的各路英雄豪傑,大家都推舉單雄信為綠林“總舵把子”。及至李世民漸漸把各路人馬收編進大唐王朝時,唯獨單雄信依然采取對抗的態度。最後單雄信被捕,身處法場,麵臨殺頭,他還是大罵不絕。昔日的草莽兄弟如今都成為唐王朝的將官,一個個奉命前來勸降,單雄信見一個罵一個,罵他們在與李世民交鋒的關鍵時刻陣前倒戈。他唯一想念的是“二哥秦叔寶”,此刻他為李唐王朝押運糧草去了。其實,他的氣節也未必好到哪裏。他最恨的是羅成,當年是他最得到自己的好處,如今卻當起李世民最忠實的爪牙。單雄信終於義無反顧地死去,至於死後埋葬在哪裏,戲裏是沒有交代的。
京劇當中有一出折子戲《鎖五龍》,就是表現單雄信被綁上法場,雄赳赳、氣昂昂走向死亡的。戲很短,隻唱十五分鍾,他幕後高唱“大吼一聲出帳外”,因為是導板而獲得全場掌聲。此後挺立舞台中心,昔日草莽弟兄逐個走馬燈般趨前勸降,單絲毫不為所動,一心想見的就是“二哥秦叔寶”,別人告訴他秦叔寶“王命”在身,不在當地,他隻能嗚呼一哭,知道見不著了,也就慷慨受死。唯一例外的,是程咬金近前安慰他,也“幫腔”責罵其他草莽弟兄,講如果今後把他們拿下了,就一刀一刀地殺了,唯獨要“把我丟開”,單雄信欣然接受,觀眾也在連續傾聽高音階演唱中得到了“休息”。唱這出戲需要非常好的嗓子,三十年代是金少山,五十年代是裘盛戎。我算有幸,趕上了後者。記得五十年代北京市戲曲聯合會成立時進行紀念演出,一共三出戲:《八蠟廟》、《鎖五龍》、《四郎探母》。一前一後是兩出大合作的群戲,名角雲集,但每位在戲裏隻有“一點點”可以叫好的地方。唯有中間的這十五分鍾,讓裘盛戎“撒開來”一吼到底,那嗓子真是沒挑兒!盡管梅蘭芳、馬連良、譚富英等都在滿宮滿調地演唱,但誰也沒有他裘盛戎這樣得天獨厚地“拿下了”這十五分鍾。事後北京的老戲迷都私下嘀咕:“這天誰得‘好兒’最多?小裘而已!”
我坐在台下看戲時,記不得當時是初三還是高一。別人鼓掌我也跟著鼓掌,別人瘋狂我也跟著瘋狂。但我有些鬧不懂的是,究竟應該給誰鼓掌?學曆史時知道,李淵、李世民父子打敗隋朝天下,建立了唐王朝,應該說還是正義的勝利;而草莽英雄情況各式各樣,到了江山應該一統之時,歸順大唐也算不得氣節有虧。如果這樣看有道理,那麼單雄信就“別扭得過分”,最後也是他自己“要找死”。但素來總是同情弱者,廣大民眾也喜歡看這些與朝廷“鬧別扭”的人。所以在這些鼓掌之中,除了對演員的讚賞之外,就多少又有些弦外之音。
《東京夢華錄》中還記錄了這樣一件事:單雄信的墳墓就在東京,每年到了他的生辰,都有市民前去祭掃。單生前使用的武器是一根棗木柄的槊,東京市民在埋葬他時,連他的武器也順便埋了。於是,這棗木柄卻不斷生出芽子,更繼續長成為樹。而市民則尊敬地給予修整。這真是來自“遠古”(唐以前的事,對北宋百姓的確是“遠古”)的一則生動信息。這無非是證明,膽敢造反的人,曆來能夠得到曆史的同情。棗木不是高貴的樹種,但其生命力極強,即使是在墓地,也很難壓抑它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