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烤肉季(1 / 1)

老北京時一共三家烤肉的飯館:烤肉宛、烤肉季,還有一家烤肉王。烤肉宛在宣武門裏,烤肉季在什刹海邊,烤肉王曾在先農壇中,追求的是個野趣。今天吃烤肉,都是先進飯館坐下,你要多少分量的肉,服務員給你記下,等廚房烤得了就給你端來。用的是精美的大盤子,蔥、料酒、糖以及其他的佐料,都代替你配好。配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你用通常的筷子去搛,然後送進嘴就是了。要是在過去,這烤肉幹脆是男人吃的東西,其吃法也是“男人的”—大家圍著一張極大的鐺,其直徑有一米多。這鐺是由大鐵箅子並列著構成,每兩根間有縫隙,鐵箅子下邊燒鬆枝或鬆塔,所以總是透出一些鬆脂的香氣。吃客每人手裏拿一雙加長了的筷子,估摸有一尺半長。吃客先把拌好了的牛、羊肉倒在鐺上,一攪和,頓時香味撲鼻,油水也從鐵箅子中流了下去,火苗就從燃燒著的鬆枝、鬆塔上跳躍而起。吃客右手搛筷子,左手呢,則拿一個大海碗,裏頭盛燒酒,吃一口烤肉再喝一口燒酒。有時吃得興起,把一隻腳擱在鐺前的一個圓凳上,身子傾斜著;如果再熱,就幹脆脫去外衣,露出身上的腱子肉,而不是今天大多數男人胸口上的“搓板”。他們吃著,也叫著笑著,肉可以要到二三斤以上。等吃得差不多了,叫幾個小燒餅塞塞牙縫;最後,還可以喝一碗小米粥,整個肚子就滿滿當當了。這吃法名之“武吃”,吃客完全盡興,夏天熱的時候,烤肉季幹脆把鐺移到什刹海的旁邊,客人頭上有大柳樹,晚風習習吹來,吃時放肆,最後扶醉而歸。其中有文化的吃客,一時興起,寫首竹枝詞也未可知。而在這一點上,烤肉宛略遜一籌,門口是大馬路,要是把鐺移出來,讓客人吃灰土吃噪聲那就不合適了。上述吃法風行在20世紀30年代前後,我遺憾自己沒趕上,但確實聽幾位老前輩親口說過。我以後研究老字號時,也曾在資料上看過。隻是老前輩的那種陶醉感,是資料上看不到的。

武吃是有味道的,或許今天隻有動物們才懂得。我們在電視上看《動物世界》,一些動物相互撕扯、奔殺著,野性畢露,即使輸者流血受傷,也認為自己盡到了一個生命的責任。什麼是生命的責任呢?就是要盡其可能去搏擊,贏了就嬴了,輸了就輸了。不像現在一些人那樣,隻能贏不能輸。而今天呢,進化到“隻能文吃”的地步了,人們不再能如李逵、魯智深們那樣生活,已然沒有了“自己動手”的豪興。越是被人伺候得“周到”,就仿佛越是禮貌和規格高。這樣看來,越是社會進化,人們也就越發貪圖方便與舒服,菜肴一定得絕對先弄熟,生怕吃了生東西鬧病。表麵上幹淨了,但從人的本能來說,卻不能不說是一種退化。再說進餐過程,越是多花錢,就越把你引進了一個雅致的環境,在這裏進餐加價10%~15%。服務員是格外賣力的,許多時候都是伺候你吃,要由她們給你斟酒,使用的是小杯子,一次還不給你斟滿,隻淺淺的一點點。再說那菜,盤子挺大,但菜隻在盤子心裏。遙想要是古代的李逵、魯智深們見了,不叫“哇呀呀”才怪。其實說到吃,古人最崇尚的就是要盡興和隨意,現在越俎代庖的事情太多。

我退休了,近來與一些四十年前的老同學聚會,去郊區野遊,為的是激起一些少年時的回憶。我們野餐,當然都是從城市中買的,絕對幹淨;但進餐方式就有些隨便了,遇到沒水洗手時,大家把手往褲子與手絹上抹—抹,也就算“幹淨”了。這樣做,最初自己也不太習慣;等野遊過後發現“沒事”,才意識到這隨意抹手的可貴。人類文吃過度,而把武吃忘了個幹淨。這應該適當扭轉。我們這些六十多歲的“準老人”,也正是希望通過野遊連同野吃,向著從前的我們“回歸”!人類,應該把兩個方麵科學地結合起來:一是進,人既然生存於世,就得大膽前進;二也要適當地退,退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進。我忽然想起梅蘭芳先生藝術改革中的“進三退一”,那是多麼好的扭秧歌啊!梅先生一生的能戲有三百多出,我們今天的演員呢,能夠超過十出的又有幾個?扯遠了,不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