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吃春餅的故事(1 / 1)

老北京人吃東西,是有些講究的。比如立春這天,習慣上要吃春餅。這是家常菜,並不難做,但也有講究。要用燙麵擀餅,還必須是把兩張粘在一起,當中抹一些香油。烙完一麵,再翻過身兒烙那麵兒。等兩麵兒都烙好了,到吃時再揭開,因為當中抹過香油,好揭。每烙完這樣黏結著的一張(兩麵),就把它放進一個用細柳條編織的笸籮,上邊再放一張潮乎乎的布,不讓它散熱。重要的事是準備好各種配菜。熟肉類都得切絲,以備卷餅。絲有許多種:醬肘子絲、醬肘花絲、小肚絲、熏雞絲、燒鴨子絲、鹹肉絲、熏肉絲、爐肉絲、叉燒肉絲……隻要“熏”或“燒”出來的肉類,都可以切絲卷餅。這些葷菜不必都在家裏做,從前北京的豬肉鋪,既賣生肉,也把肉和內髒做熟了賣。根據節氣還經常變換做法。遇到立春,豬肉鋪就把它一樣樣做出來,先切成很勻稱的絲,再裝到頗講究的“盒子”裏—這是專用器皿,多是漆器,每個盒子可以有八至十個小格,需要什麼裝什麼。遇到熟人買,夥計可以送到家,盒子裝得很滿很好看。夥計一般不當時取回空盒子,讓人家把裝滿的盒子徑直放在人家的餐桌上,這也算是一景。過一兩天,等盒子菜都吃完了,夥計再取回不遲。當年的買賣雙方是如此之好,講究的就是誠信。

普通人家吃春餅,等把餅烙好後,最重要的就是炒“和(讀‘或’)菜”。“和菜”用豆芽和粉絲炒成,還可以單炒一些菠菜、韭菜、黃花木耳,另外絕對不可少的就是“攤黃菜”(炒雞蛋)。它可不是煎荷包蛋,而是打稀了攤,油要大。吃的時候,全家圍坐在一起,小孩子必然搶著吃,要先揭開一張餅,把各種菜攤在餅中,上邊擱甜醬撒蔥絲,最後把餅卷成卷兒,像吹喇叭那樣一口口吃進肚子。吃春餅是隨吃隨烙,有時吃的速度快,就需要等,小孩子大呼小叫的,長輩男性人物假意斥責著,更增加了家庭中的歡快。過去老北京人時興老少三代一起吃飯,祖父不動筷子,小孩子眼巴巴地隻能幹坐著。唯獨吃春餅是例外,這是一家人全都最放鬆的時刻。媽媽或祖母這時。往往要一再提醒小孩不要撒湯在胸口上。誰撒在胸口上一準要挨罵。當然,挨完罵還可以照樣吃,直到肚皮滾圓。吃春餅有個好處,當時飽得很,過後不會太“撐”,原因是其中素菜比較多。

老北京人愛吃會吃的東西太多了,春餅本不算什麼。但無論是誰,隻要小時候吃過家裏的春餅,長大後(尤其是老了以後)肯定會一再回憶。回憶什麼呢?不是菜或餅的講究,而是準備和期待中的那種親情。小孩子吵著搶著要吃,母親祖母的勸說製止,最後說著鬧著笑著吃完了,這年的“立春大事”也就“完了”。於是,大家全都高高興興喘了口氣,算是完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正經事。老北京人規矩多,說起來嫌麻煩,但到時候絕不能忘記。等忙完這一件了,才會“埋怨著”準備下一件。說到我自己,祖父講究老理,父母是新文化人,對這事不遵從也不反對,更不會非要等到立春那天。平時隻要想起來,就囑咐保姆做一次。我大了以後,青年時去了新疆,在塔裏木河流域戰天鬥地。那地方沒老規矩,但每逢聚餐,也習慣烙一些餅,把各種菜卷起來吃。有時烙的是發麵餅,老厚老厚的,根本沒辦法卷,下邊總是漏湯。但越是這樣,大家興致反而越高,大家指指畫畫的,比賽看誰胸口上撒的湯多。那種豪邁,讓人想起梁山上的好漢。

十五年後我回到北京,後來女兒出生,她從小也愛吃春餅,母親每次都笑著說她“像你”(同時用手指著我)這時家庭的其樂融融,真是語言難以表達。還記得七八年前汪曾祺先生曾給我一信,前邊三言五語托我辦件事,最後這樣附記:“今年大年初一立春,是‘歲交春’,據說是大吉大利的。語雲:‘千年難逢龍華會,萬年難遇歲交春。’那天,你可以吃一頓春餅。”我看了真是高興,覺得新一年的春光,早已透過信紙進入我的心中。不久,我寫了篇題為《滋潤》的文章,其中就談到這次紙上的談吃春餅。如今每想及此,都覺得心田依然滋潤,雖然汪先生已辭世多年。回顧人寰—不,說小點吧,就看咱們京華,飯館之多遠遠超過從前,但哪家還肯在立春那兩天賣春餅呢?別光說人家,還得說說咱們自己,又有誰還記得立春那天要吃春餅呢?所以說,要想培養老字號,先一步的事是培養老字號的風習。春餅者,就屬於風習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