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號店裏的職工彼此環顧著,更奇異著:“這究竟是怎麼啦,我們掏出了比‘文革’前更大的力氣,怎麼反倒不行了呢?”
看看店外,馬路比過去更平整,汽車來往比過去更多更迅速,店麵則比過去更輝煌更細密。再仔細打量,發現有許多店鋪是新麵孔。他們的門麵更新奇,也沒有字號招牌,連店名也奇奇怪怪的,常常是外國話的拚音,不像是咱們的中國話!但也怪了,進他們店的人越來越多,衣服鮮麗,甚至花枝招展,進去大把大把地花錢,究竟買回個什麼?真是不知道。後來有熟人向他們打聽,他們居然這樣回答:“買什麼?我們第一位買的是情調!”這話怎麼理解?什麼是情調?在我們老字號這裏,講究一分錢一分貨,一定讓顧客感到物有所值。可他們那裏,功夫花在其他地方,人都說顧客不是傻子,可我們覺得,到他們店裏的人,至少半數以上都有些傻!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傻子呢?到我們店裏的顧客,大多中年以上,不用我們宣傳,他們早就是我們的知音,許多店裏的老事,我們不清楚的,問他們就是了。他們花錢不像隔壁那些年輕顧客大方,但用一分錢就知道這一分錢用到了什麼地方。如果用得值了,他們很高興,會一再誇獎我們,叫我們繼續繼承傳統,再做努力。如果我們有做得“不到”之處,他們也不客氣地指出,叫我們迅速改正,希望我們迅速達到從前的水準。兩相對比,真是一個怪現象了:人家那裏,大把大把花錢,花的一刹那覺得“值了”,就永遠“值了”。等把自己的錢花完了,再另外想辦法去掙;我們這兒,沒有一個錢是沒有出處的,我們自己得明白這不多的錢是怎麼掙來的,而顧客那邊,也要求每一個銅板都有明確的說明。此外,多一個也是不白花的。解放前我們這兒是有小費的,如今我們這兒沒有了,可隔壁卻恢複了,如果服務員把顧客伺候好了,到結賬時服務員是帶著“找零兒”來的,可顧客大方地把手一揮,而服務員心領神會地就收下了,嘴裏隻含糊說一聲“謝”就完了。
我們的營業不行,上級老給我們開會,再給我們加碼。再不行的話,工資上就要打折扣了。隔壁則不然,他們招工時有許多年齡、體態甚至是臉蛋上的“準要求”,並且說明了是臨時招聘,你如果幹好了,一期隻是兩三年,等到時再續。事實上,去他們那兒的人也都知道,自己幹的就是青春職業,青春在時比較好一些,如果你再努力就更好一些。然而等到青春一過,自己幹脆早些另找職業去吧。別等老板辭你,還是自己辭老板更好些。總之,隔壁的人比自己更清醒,人生就是走過場,青春是第一個階段,標價自然要貴(前提是自己也要舍得出去好好幹)。等第一階段過去了,進入到第二、第三階段了,就人老珠黃不值錢了,價格自然就要往下降。這一點他們確實比我們明白,我們往往隻要求領導對自己要好,分不清一個人一生上的階段性。另外我們在幹活上習慣始終一個勁,而不能在年輕時多用力也多拿錢,等老時“歇著幹時少拿錢”也能在心裏平衡。
真是天變地變人也變了。最大的變化還是人—我們是人,隔壁也是人,我們有我們的習慣,隔壁也有隔壁的習慣。但不知道怎麼了,我們老是碰壁,隔壁卻順風順水,我們老實而隔壁機靈,我們按老習慣辦事,隔壁的新點子新主意層出不窮,工商稅務對我們一視同仁,我們越不行反而越來越嚴格,隔壁善於處世(偷稅漏稅的免不了)反而處處吃香的喝辣的。我們真不願意與他們當隔壁,但我們沒辦法回到過去,回到那小家小戶的狀態中去。總之,越是與他們當一天的鄰居,我們心裏就越發不能平衡。越是認真,這落敗的局麵也就越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