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有多少年曆史了?是什麼時候由什麼人發明的?我沒有考證過。但我依稀記得幼年時吃過的油條,也記得搬家前在南城吃過的油條,還記得在永和大王鋪子裏吃過的最潔淨最標準的油條……它還是它,但又不簡單是原來的它了。
它還是油炸食品,是白麵。不能使用建國之前日本人配給的混合麵,用建國初期的標準粉就行,無須使用最高級的富強粉。用富強粉或許反倒不鬆軟了。使什麼油呢?花生油,豆油,或者其他什麼油,都沒什麼關係。但絕對不能使用地溝油,更不允許往麵粉裏摻洗衣粉。從這些方麵看,它本身並不複雜,無非就是一種油炸食品,連接著最大眾的生活。它上不了大台麵,但老百姓離開它時間過久,又免不了要回憶它和想它。沒有它的日子就是有缺欠的日子。
但小小油條又與時代的北京生活密切聯係,它是北京城市進化的一個明證。我在前邊說了,當北京還處在“東、西、南、北”四城的階段,你走在北京任何一條街道或胡同中都能遇到它。等“東富西貴”的說法出來之後,油條就漸漸向南城轉移,各種小吃也集中在南城得到發展。一躍來到新時期,新建的樓盤新區不允許露天油炸,它隻能進屋,也隻能萎縮,好在新的食品太多,年輕人很快就淡忘了它。它原本還能做一些菜肴,是廢物利用的意識,連著名作家汪曾祺也發明了一道用冷卻了的油條做成的菜肴。當然,按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原本那些用廢棄油條做成的菜肴,相信也長久不了。好在新引進的菜肴層出不窮,忘卻了就忘卻了吧,不值得惋惜。真正不應該忘卻的,是這樣的一個結論:北京城幾百年來在不斷演進與變化著,城市中的各種小吃大菜,以及各種與人們相關的事物都在變化。新的城市所需要的,各種配料與零部件也隨之發展進化了。而與城市進化關係不那麼緊密的,對不起,沒落的也就沒落了。你惋惜也沒用。
油條如此,其他老字號的飯館同樣如此。記得新建的東興樓在東直門外鄭重開業時,曾宴請北京著名飲食業的前輩王世襄、朱家溍,“兩位”不約而同地說:“菜還是那些名字,可我們嚐了,就沒一個是原來那味道的……”朱後來在自己的書(《清宮退食錄》)裏說:“比如最普通的宮保雞丁,你炒,不能一鍋炒太多,裝一個六寸盤就足夠了。上桌之後,大家一人一筷子就完了。如果覺得好,告訴後邊再來一盤。可今天習慣變了,知道你感覺好,知道你一盤不夠,預先就炒一個八寸盤的端上來,可大家一吃,發現整個味道變了。因為這菜根本就不能炒八寸盤的……”另外,這些吃家大多都有自己的私房做法。他們寫飲食方麵的文章,通常先把市麵上各個飯館的做法和盤托出,然後話鋒一轉,就津津有味地講起這樣東西或這個菜肴,在自己家的出身,來自外地有哪些經曆,包括對外地飲食的一般評價。至於細微的這個菜,祖上曾是何種做法,傳到某一代人如何變了,等傳到祖父或父親時,又因為何種原因再度產生變化。通常,他自己是不直接變更的,也不是不愛吃,而是更敬祖。他把私房菜肴的源流這麼一講,你就不能不對他非常尊重。把社會上主體流行的,與私家菜中一脈延續的進行兩相對照,至少旗鼓相當,甚至私房菜在文化上更勝一籌。即使是最普通的香腸製作,各家也有各家的做法。今天則不然,北京沒有了這些大族,隻有簡單的各地風味,比如湖南、四川、福建,等等。還比如香腸,湖南隻有最通行的一種,同一地域之下再沒若幹的大族,所以私房菜往往就談不到了。常常進入一個飯館,問他是什麼風味,老板則簡單回答是某種菜係,但菜係前邊又武斷加上了“改良”二字。真是可氣,你究竟對這一菜係懂得多少?你憑什麼就能曉得你改的叫“改良”,而不是沒有根據的“亂來”麼?各種地域的飯館之間,也缺乏帶有私房菜魅力的特征了。如此種種,才有這樣的話:它還是它,卻又不是簡單的原來的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