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魂斷襄陽城
房內紅燭高懸,顏熾麵前的女人坐在虎皮椅上,目光閃爍不定,似乎在打量自己又似乎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在某個她關心的地方。盡管此刻房中隻有顏熾和那個女人,但顏熾知道,隻要自己稍微露出動手的痕跡,房門外待他前來的那四名高手隻怕就會悄無聲息地一擁而入,將他擒拿。那四名高手曾經是蕭梟的護衛,這麼說,這個女人,和蕭梟的關係匪淺了。
那個女人忽然笑了,“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完顏熾?或者我該稱呼你為趙熾?”
“顏熾!”顏熾沉聲應道,這女人似正似邪,一時難以捉摸。但是顏熾仍然希望對方是他希望的一方,否則……他的心一緊:蕭梟,你在哪裏?
“你在判斷我的來曆?嗬嗬?你的心亂了。這樣的你,很容易處於下風啊!”那女人又格格地笑了起來。盡管徐娘半老,風韻卻是絲毫未減。
“蕭梟呢?”先開條件的人已經敗了,這個道理顏熾明白,但事關蕭梟,勝敗便失去了意義。
“她暫時很好,接下來怎樣就要看你的了。”女人的左手輕輕地撫著虎皮,看似漫不經心。
“請說。”顏熾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的舉動。
“爽快。”女人抬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鬢發,“很簡單,為我蒙古效力。”
“你是——”
“蒙哥之母。”耶律清蓮傲然答道。
蒙哥,是的,她的確有資格驕傲!
“你要我為自己殺母仇人的母後效力?”顏熾聲色不動,這女人的來曆他約莫已經猜到,但是她自保身份還是令他有些驚訝。
“天下一家。更何況死者已了,重要的是活著的人,你的蕭梟!”
“你把她怎麼了?”顏熾一驚,未動,房外已有四根鞭子遊入,纏在了他的手足上。他苦笑了一聲,“我已經中毒,何必這樣防範?”
“我聽說你還是個神醫。”耶律清蓮意有所指,“怎麼樣?”
“我如何才能見到蕭梟?”
“這個很容易,隻要你點個頭。”
“好,帶我去見蕭梟。”
“不不不,什麼都是有代價的,顏公子,你一向精於此道的。”
顏熾微現怒容,“代價?”
耶律清蓮櫻唇輕啟,吐出了四個字:“《孫子兵法》。”
顏熾冷笑,“你們亡宋之心真是熱切。兵法在宋將葉森手中。”
“我知道。但你若將它取來,就在我手上了。”
顏熾不再說話,忽然向門外走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主人?”那四名高手垂手入內。
耶律清蓮搖了搖頭,冷笑道:“他若要走,你們攔得住嗎?他若不想來,你們請得動嗎?什麼‘清風酥’,隻對沒用的廢物才起作用。”
顏熾回來得很快,《孫子兵法》就攥在他手上。
耶律清蓮笑了,“你隨我來,不過要委屈顏公子了。”她輕擊兩掌,立刻有隨從上來,在顏熾的麵上綁了厚厚的一張皮麵具,除了口鼻,其他部位全部遮得嚴嚴實實,甚至連耳朵處也塞上了耳塞。
顏熾需要用心聆聽,才能聽得到輕微的聲音。這女人防範如此嚴密,不由讓顏熾苦笑起來。感覺走了很多路,他們一行人才停了下來。顏熾靜靜地站著,等待他們解開自己的束縛。但是許久仍沒有動靜,而且,周圍的人似乎都消失了。
他正想撤下自己的麵具,冷不防一隻熟悉的小手抓住了他,他反手握緊了那隻小手,“蕭梟。”眼前陡然一亮,站在他一步之遙的可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蕭梟?兩人怔怔地望了片刻,才忽然醒悟一般,緊緊地擁在一起。
“蕭梟,蕭梟!”顏熾低低地呼喚著。
其實他們分離不過數日,比起上次的離別,實在要短暫許多。但兩人卻都覺得這些日子的漫長和難熬。
蕭梟的眼淚流了出來,滴落在顏熾的肩頭。顏熾動了動,但蕭梟依然緊緊地摟著顏熾,緊緊地依偎著顏熾,似乎這一生一世都不想再分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顏熾才鬆開了蕭梟,但兩人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握在一起。
“你又瘦了。”顏熾心疼地歎了口氣,“為什麼總是這樣不懂照顧自己?”
蕭梟眼眶一紅,眼淚又滴落下來。這一次,顏熾沒有讓蕭梟的淚珠滑落,他輕輕地俯身過去,含住了蕭梟臉龐上的淚珠。嘴唇如輕風般撫過蕭梟的鼻子,落在了蕭梟的唇瓣上。兩人又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感覺到顏熾他舌頭的溫存,蕭梟喘息著啟開了小嘴,顏熾的舌頭迅速滑入蕭梟的口中,吮吸著蕭梟的芬芳。吻,在不斷地深入;呼吸,在不斷地變化。紅燭泄春光,羅帳掩情絲,一任窗外朔風緊。
“梟兒?”顏熾在蕭梟耳邊輕聲呼喚。蕭梟沒有動靜,但耳根子分明紅透了。
“梟兒。”顏熾索性含住了蕭梟的耳垂。
“哎呀。”蕭梟嗔怪地睜開了眼睛,“你討厭呀!”
“跟我走吧!”顏熾忽然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蕭梟睜大了眼睛,顏熾掩住了蕭梟的嘴,“你不用說話,我是來帶你走的。”
蕭梟輕微地搖了搖頭。
“你不用擔心。”顏熾以為蕭梟在意他的安危,“我既然能夠帶你走,必然有萬全的把握。”
蕭梟又搖了搖頭,抓起了顏熾的手,在他手心裏寫著:“你一個人走,從此再也不要回來找我。”
“為……”
蕭梟不等顏熾說出來,就用嘴唇封住了顏熾,手指輕動,繼續在顏熾手心書寫:“我們走不了的,他們既然敢帶你來,必然做了完全準備。”
“我也做了完全準備。”顏熾也在蕭梟手心裏寫著,“相信我,我們可以出去。”他不等蕭梟再答,點了蕭梟的昏睡穴。
顏熾沒有說謊,他帶來的《孫子兵法》每一頁都浸透了他秘製的藥水,這些藥水一經風幹,紙張就和尋常的一模一樣。但是隻要沾著了人體的熱量,毒氣就會滲透開來,一旦整冊書的毒氣都滲透開了,書頁自然焚毀,不會留下一絲痕跡。顏熾自己攥著書本時,手上塗過解藥,封住了熱量,故耶律清蓮他們並未發現異常。但書冊易主,情況就不一樣了。而書中的毒氣無色無味,滲透於空氣中,聞者隻會覺得昏昏欲睡。這還是顏熾未弄清耶律清蓮與蕭梟的關係,不想取人性命的緣故。
“你要帶蕭梟去哪?”門外,有一黑衣人攔住了顏熾的去路。
“你是蕭梟的女師傅?”顏熾微笑,盡管蕭之蓮渾身上下都掩藏在黑巾之下,但他卻覺得親切。這人,曾經是蕭梟最親近的人。
蕭之蓮歎了口氣,“你自己走吧,把她放下。”
“我不會這麼做。你,還是放我們走吧,我不想和你動手。”
“你把她放下,她不會願意和你走的。”
“她有了我的孩子,難道你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一家人分開?”
蕭之蓮的身軀微微一顫,顏熾趁著她分心之際,身形倏然一閃,已過了蕭之蓮,消失在夜色中了。
“孽緣呀!”蕭之蓮頓足低喊,接下來她該如何與姐姐交待?
“你睡得真香啊!”顏熾點著蕭梟的鼻頭,親昵地吻了吻。
蕭梟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倉惶四顧: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確定自己從未到過這裏。
“放心,他們都找不到這裏。”
“找不到又怎樣?難道我們就這樣躲一輩子?”蕭梟的情緒冷冷的,“你為什麼總是不問問我的意見就自作主張?你憑什麼認為我非得聽你的?”
顏熾有刹那的驚訝,“怎麼?我以為……”
“你以為?”蕭梟喊了起來,“對,那隻是你以為,而不是我也認同了的!顏熾,你到底了解我什麼?你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嗎?你知道沒有你的日子裏我都曾做過什麼嗎?”她痛苦地搖頭,“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是蕭梟,是我心愛的女人!”顏熾的聲音很穩,但是穩定不了蕭梟激動的情緒。
“那又怎樣?如果你知道……”她頓了頓,終究無法開口告訴顏熾實情。為什麼顏熾不肯聽她的話,獨自離開?為什麼顏熾非要讓一切真相大白?如果顏熾能夠獨自離開,留下一段回憶該多好!
“如果你願意說,我會非常樂意聽。如果你不願意說,我不會因此有任何介懷,因為我在意的是你的快樂。”顏熾認真地說著,嗬,蕭梟不知道,能夠這樣守候她醒來對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你不明白,不明白!”蕭梟痛苦不堪。
顏熾吻住蕭梟的嘴唇,溫柔地輾轉著,蕭梟漸漸平靜下來。
“我隻要你能從此脫離戰爭,脫離謊言,真實而快樂地生活著,擁有屬於你的一切。”顏熾的話充滿了魅惑,勾起蕭梟的向往之情,她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沒用的,我們能夠躲多久?”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顏熾自信地笑了。
“天下雖大,卻要四處流亡。顏熾,難道我們真的要讓孩子還沒出生就四海漂泊嗎?我從小就希望能夠有個穩定而幸福的家庭,我真的不想過這種到處流亡的日子。你明白嗎?”
顏熾摟住蕭梟,右手輕輕撫慰蕭梟的後背,“我明白,我明白。我保證,我們不會過那樣的生活。”
“但是我們會像過街老鼠一樣,需要躲藏。我無所謂,但是我不想孩子也那樣。我要讓他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保證。”
“你怎麼保證?蒙古逐鹿中原勢在必行?如果久取不下,天下戰事不斷永無寧日;若是取下,你認為我們憑什麼避開蒙古人龐大的勢力?”
顏熾怔住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蕭梟,“你很了解蒙古人。”
蕭梟也一怔,忽然頭一抬,“不錯,我對蒙古的了解遠在你的想象之外。”
“是啊!蒙古太子又怎會不了解呢?”顏熾忽然淡淡地說道。
蕭梟身子一顫,“你猜到了?你終於還是猜到了!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顏熾猜到自己的身份,她反而放下心頭負擔,覺得輕鬆起來。就這樣了吧,如果顏熾要殺了自己為他的母後報仇,自己會含笑九泉的;如果顏熾連殺她的念頭都不屑產生,她也能下定決心投奔到她的事業中去。可是為什麼,單單隻是想到這些,她的心裏就充滿了苦澀,就好像是她的膽正在融化一樣。
顏熾深深地凝視著蕭梟,忽然緊緊地抱住了蕭梟,將頭狠狠地埋到蕭梟的秀發之中,“為什麼?為什麼?在一起為什麼就那麼難?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說出來?為什麼?”
“顏熾,這就是我們的命,從我們生下來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命!”蕭梟悲愴地喊著,眼神卻又無比溫柔。
顏熾不語,目光深不可測,盡是悲哀。
“放我走吧!我們都有自己的事業。我不能拋下自己的國土和家人;你也不能。”蕭梟撫摸著顏熾的臉頰,手指觸到的地方,感覺到胡子的堅硬。嗬,顏熾的胡子又長出來了。在他感覺到煩惱的時候,胡子就會很容易布滿他的下巴。現在,顏熾很煩惱吧!她淒然笑了笑,“顏熾,我們,在戰場上見吧!到時候,你不用對我手軟的,我們都是為自己的國家而戰。記住啊,不滅宋國,誓不罷休,直到戰死的那一刻為止。”
“你還懂得回來?”見到蕭梟,耶律清蓮的眼中欣喜乍現,但想起自己遭受的屈辱,又不由恨恨不已。哼,完顏熾,居然敢這樣騙她!
“是的,我回來履行我的職責。”蕭梟的神情很是奇異,似乎相當平靜,卻又充滿了那樣的悲憤和絕望。
“你……”耶律清蓮反而說不出話,這樣的蕭梟太不尋常了,這樣的蕭梟連她也覺得陌生而畏懼。
蕭梟忽然笑了笑,神情卻比哭還難看,蕭之蓮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忍再看,扭過了頭。
“母後,從此之後,我隻是蒙古的太子蒙哥,沒有蕭梟了。”她的聲音縹縹緲緲,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我會盡我所能逐鹿中原,成為統一天下的君主。而我的兒子,他會叫我父皇,繼承我的皇位。”她猶如低喃,淒惻幾不能聞。
蕭之蓮的淚水落得更急,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耶律清蓮的怒氣也不由自主地消失殆盡,猶如鬥敗了的公雞,頹然垂下頭去。一時之間,房內寂靜無聲,而每個人的心跳聲卻清晰可聞。
“師傅,我待產的日子,還是要麻煩你了。”蕭梟忽然抬頭衝著蕭之蓮微笑。
蕭之蓮想要應聲回答,喉嚨處卻啞不成聲。
“不,忽必烈已經對你的身份起了疑心,恐怕我們會瞞不過去。”耶律清蓮本欲責怪蕭梟太過大意,但不知怎的,見了蕭梟的神情,一句話終於堵在心頭。
“忽必烈?”蕭梟挑了挑眉毛,這熟悉的動作乍然令她回憶起顏熾,心髒處沒來由地一陣疼痛。她捂著心頭,這樣的劇痛會伴隨自己一生嗎?
“怎麼了?”細心的蕭之蓮發現了異狀,慌忙上前扶住蕭梟。
蕭梟掙脫了,“沒事,做女人真他媽該死的討厭。”她忽然蹦出一句粗話,聽得耶律清蓮皺起了眉頭。她轉頭衝著耶律清蓮笑笑,“這是我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男人特意學的,雖然有違皇室身份,但是作戰期間,卻真的很能振奮軍心。母後就原諒孩兒的行為吧!至於忽必烈,我會讓他‘如願’的。”她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來,笑聲令耶律清蓮和蕭之蓮毛骨悚然。她們麵前的還是蕭梟嗎?如果不是從小看她長大,她們真的懷疑這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麵貌酷似蕭梟的陌生人。但這分明又是蕭梟,是她們的太子蒙哥,是那個在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蒙哥!蕭之蓮心一酸,淚水又滴落下來。耶律清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中盡是警告。蕭梟裝作不知,別開眼去,望著窗外的暮色。顏熾,顏熾,此刻,你在幹什麼呢?
“你們是說,我大哥的身份很可疑?”忽必烈帳內,一個蒙麵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立著,他麵前的忽必烈冷冷地皺起了眉頭,“你可知道,隨便議論大哥的後果?”
蒙麵人身子都一顫,顯然蒙哥的聲威令他不寒而栗。頓了頓,他還是大著膽子上前一步,“但是太子的確很不對勁。他和完顏熾的關係不清不白,還一度惹得皇妃不快呢!”
“完顏熾?”忽必烈凝神沉思了一會,展顏笑道,“完顏熾是個人物,若是換成我,自然也會與他交好,這有什麼奇怪?”
“奇怪的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像……”蒙麵人吞吞吐吐,終於不語。
“像什麼?”忽必烈喝道。
“像情人。”蒙麵人脫口而出,震懾了帳內兩人,一時之間,連忽必烈都失去了反應。良久,忽必烈才冷冷地注視著蒙麵人,似乎要穿透對方的蒙麵巾,“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屬下、屬下知道。但這是事實。皇妃府內中毒那日,屬下曾經看到完顏熾很親熱地抱著太子,還、還……”他瑟縮地望了望忽必烈,終於不敢說出口。
忽必烈的臉色一紅,似乎也無法聽下去,又是一陣沉默,才繼續說道:“你可看清了?”
“當時屬下也中了完顏熾的劇毒,沒有看得很仔細,但大致上是這樣。”
忽必烈沉默不語。
“殿下,當時太子的身形也似懷胎數月……”蒙麵人的聲音被忽必烈眼中突然射出的寒光所驚懾,半句話吞進了肚子。
“金國的皇後你們可護衛周全?”忽必烈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天下人都以為金國皇後已死,沒想到大哥竟然李代桃僵,使用了一招調包計。若不是自己在大哥身邊埋下眼線,又怎會知道真正的金國皇後仍然活在世上,而且被大哥保護得這樣密不透風。他本來以為大哥暗藏妙著,關鍵時刻放出這一誘餌,逼迫宋國不戰而降。但萬萬沒想到,大哥與完顏熾竟然還有這樣一手。
“周全。”蒙麵人連忙低聲回答。
“很好,你隻要盡到自己的職責就行了,其他的事少管。否則……”忽必烈的黑目之中透露出冷冷的凶光,蒙麵人低頭不敢吭聲。
“下去吧!”忽必烈手一揮。待那蒙麵人退出後,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目光閃爍不定。
“如果你真的身為女子,何必與我爭奪江山?”他低低地自言自語,目光中殺機忽露,“為了爺爺的千秋霸業,你可別怪我不顧兄弟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