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來了一個胡僧,說佛、說輪回、說因緣果報,這是老子和孔子都不曾說過的新奇事,顯然庶民會更喜歡這一套說教。將來的天下也許會是僧人、道士與士大夫並行於世的世界。
至於我,最近總是夢見伯符、公瑾與伯言,屈指一數五十載過去了,任是再英明神武,人死之後總是惘然,就如一片落葉隨風而去。
孫仲謀也不過是風中的一葉罷了。
101.渾水勿蹚
陸議站立在壺前不動,此時卻有書吏來了!顯然是有重要的文書!否則他們也不會打擾陸議難得的父子天倫之樂。
“建業發來急報!”書吏說,“顧丞相去世了!”
“哎呀!”陸議不覺驚叫出聲。
丞相顧雍是陸議最後的摯友。他與陸議一起,被士大夫譽為是東吳帝國的兩大支柱,一文一武、一東一西,也是江東本土士族的最強發聲者。尤其在老夫子張昭死後,顧陸合作的權力格局被吳人認為是江東人的最大依靠。
如果說陸議是東吳軍界的不敗戰神,那麼顧雍就是東吳政壇的定海神針。如果說張昭是把孫權當小孩子來教育甚至是訓斥,那麼顧雍則是對孫權循循善誘的老師。
《三國誌》記載了孫權與張昭、顧雍之間的某件事,頗有意思:
權嚐谘問得失,張昭因陳聽采聞,頗以法令太稠,刑罰微重,宜有所蠲損。權默然,問顧雍曰:“君以為何如?”雍對曰:“臣之所聞,亦如昭所陳。”於是權乃議獄輕刑。
同樣一件事,張昭說了孫權便“默然”,實際上就是以沉默表示不同意,可是顧雍說了便“乃議獄輕刑”,可見顧雍對孫權的影響力之深。
顧雍這個人性格內向,算是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的那種類型,然而孫權卻說:“顧公不言,言必有中。”可見顧雍不說話並不是他木訥,而是因為他更願意在深人了解事情的緣由之後再有的放矢地發言,所以一旦開口,內容自然也就很有針對性,令聽者往往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
其實顧雍與張昭、陸議都是極為理想化的儒生,對於所謂“道”的執著堅守,這三人如出一轍。即便是麵對至高無上的君主,這三個人也不會動搖自己的主張。隻不過三個人的表達方式很不相同:張昭的反應是勃然大怒、甚至會有歇斯底裏的極端反應,搞得孫權很狼狽、很被動'陸議的反應則是倔強地堅持自己的主張,如同疆場相對峙的敵我雙方一般與君主相持,一直“耗”到某一方放棄認輸為止'而顧雍的反應卻很圓滑,他既不會與孫權大吵大鬧發脾氣,也不會與孫權比耐心、耗鬥誌,他的絕招是迂回委婉地說服孫權。
據說孫權常派人去丞相府就某個決策請教,顧雍很少直接表態,而是請使者吃飯聊天,在從容話語中不知不覺地便把問題搞明白、把事情給說透了。若是孫權的決策完全謬誤,顧雍就麵無表情、一語不發地和使者幹坐著,使者坐到屁股發麻卻不給一張好臉色看,說得口幹舌燥卻不給一杯水喝,這便明白了:顧丞相這是不同意,於是打道回府,請皇帝陛下自己重新考慮。
顧雍這麼幹有他的道理,孫權個性強勢,極好麵子,年長以後更是如此。一旦意見相左,駁了他的麵子,孫權自覺臉麵發燒,會像蠻牛般不顧一切地去肆意胡為,就好像冊封公孫淵一事,大臣們越是反對,他越是來勁。
顧雍的辦法是先冷處理,把你的愚蠢主意退回去讓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那還是你的主意。想不好,咱再勸解也不遲!這樣一來便避免了許多君臣之間的衝突。
正是因為顧雍的官場機智,加上幾分人和與天時,當年顧雍成功地躲過了呂壹對他的陷害,最終圓滿地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八年。
若無顧雍在建業的斡旋,東吳士大夫與孫權之間的戰爭或許早已爆發。而如今,“東吳雙巨頭格局”終於完結,顧雍這一極先一步倒塌下來,隻剩下陸議艱難地獨立支撐。
論軍事,陸議國士無雙;然而論政治,尤其是官場迎上馭下之術,陸議遠遜色於顧雍。然而風雲流轉,形勢的發展已經容不得陸議推辭。顧雍死後半年,孫權下詔,大大地誇讚陸議如何“天資聰歆,明德顯融,統任上將,匡國弭難”,於是拜陸議為大吳丞相,“總司三事、以訓群寮”。至少從詔書內容看,孫權是準備把整個東吳的軍政大都陸議了。
出則為將,人則為相,這是千百年來士大夫的夢想極致,陸議達到了。群臣羨慕不已,唯有妻子孫舒城默默為自己的夫君擔心。這種擔心,與當初夷陵之戰前的憂慮不同。當時的憂慮,是因為對陸議還不完全了解,而如今的擔心,卻是因為對陸議太過了解。
似這般一灘渾水,誰蹚進去都不會有好結果!
其實孫權不想讓陸議蹚建業的渾水,雖然拜陸議為相,可是不許他入京!依舊鎮守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