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漢文帝懂得了天下之義,他知道什麼是“同天下之利”!沒有人可以憑借一人之力統治天下,所謂“英明神武”隻是一個謊言而已。站立在國家最上位的那個人,不論是叫皇帝也罷、國王也罷,乃至千百年後的總統也罷,他都隻是一個凡人而已,之所以看上去比別人更高大威武一些,隻是因為他站在了高處。
漢文帝的時代被譽為“吏安其官,民樂其業”,誠然如此。有時候,皇帝是誰並不重要,對於國家、對於百姓而言,更為重要的是在皇帝和百姓之間的“吏”,也就是“士大夫”,千百年後則稱之為“公務員”。
無論何時,治理國家的都是這些“士大夫”,有人說皇帝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實這是客氣話,實質上是士大夫治天下,皇帝隻是“統”而已。
這就是“統而不治”,不但漢文帝,西漢在劉邦以後多是如此,蕭何、曹參為相之時,天下人都稱頌蕭、曹而不是皇帝,為何?因為皇帝隻是“統”,而士大夫才是“治”天下之人。
然而後世野心勃勃的天子卻總是想“既統又治”,於是皇帝與士大夫爭權,“砍伐枝葉”之說便喧囂日上了。然而屬於士大夫的權力,實際上卻是皇帝無法駕馭的。這就好比你是一列火車的列車長,但是你並不是火車司機,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司機趕走自己來開,這就離撞車不遠了。
列車長、司機、乘客,各安其位,這便是太公望所說的“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因為列車長、司機、乘客都有一個共同的利益,那就是一路順風。然而當列車長去搶司機的座位時,列車長固然自以為得意、過了把癮,可是司機卻失去了工作,乘客也失去了安全,於是列車長、司機、乘客的利益便不一致了,這就是“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
如今孫權便是這個搶奪司機座位的車主,本來,東吳君臣的利益是一致的,孫權與顧、陸、朱、張各有各的職責,據江東以爭天下,孫權得到了皇帝的名分,顧、陸、朱、張則得到了將相的職位,至於江東的百姓則安享東吳君臣和諧所帶來的國家安固。
雖然孫權從來沒有做到“同天下之利”(所以他也得不到天下),可是他至少在當時做到了“同江東之利”,這也正是他能夠保有江東基業數十年的緣故。然而晚年的孫權卻打算獨“擅江東之利”,他決心把輔佐自己治理南國的顧、陸、朱、張排斥出權力中心,從“統而不治”、與士大夫分享權力的限權君主,變為“既統又治”的強勢君主。
從呂壹事件到兩宮案,看似興風作浪者前有呂壹、後有孫大虎,實際上他們,都是在迎合孫權的意誌,隻不過順便為自己撈點好處而已。
時為赤烏八年春二月,上一任司機顧雍死後兩年,現任司機陸議也鬱鬱而終。東吳這列火車如今在列車長孫權的親自駕駛下,它將駛向何方?它又能順利行駛多久?乘客很慌張,實際上列車長孫權本人心裏也很慌張。
這一局權力的博弈,究竟誰是贏家?
104.罪狀二十條
陸議的靈柩運抵建業是在這一年的春三月,二十歲的陸抗帶領著父親的部曲五千人浩浩蕩蕩地通過建業城的南郊,他的目的地是陸氏故裏吳郡。
大臣們大多不敢去吊唁,因為懼怕孫權會遷怒。至於全、步、呂之家,更是因為兩宮案與陸議結怨而不可能前往吊唁。倒是有許多建業居民以及附近郡縣的吳人前來圍觀。
“這就是曾經擊敗了蜀漢和曹魏的陸丞相!”
“沒有陸丞相,江東說不定已經被蜀漢踏平了。”
“害死陸丞相之人,就是建業城裏的全子璜與那個母老虎!”
“小聲些,小心有校官!。”
“哼,我看大吳的國運也不會長久了。”
“看那馬上的青年便是陸丞相之子,也就是長沙桓王的外孫。”
“說起來,還是長沙桓王對江東的百姓好一些。當年他橫掃群寇,我們村裏人還帶著牛酒去犒勞軍士,想當年我才十幾歲,轉眼間五十年過去了。”
因為有陸家的五千部曲黑壓壓地掃過,那些圍觀之人不覺壯了膽,滿口胡說起來。可是不知不覺便有便衣的校官出沒,鎖定了目標,隻待日後來抓人。
建業城頭,有一個老人趴在城樓上看了很久,直到最後一名陸氏部曲在地平線上消失才下了城樓。
“原來伯言真的死了,朕是該高興還是悲傷呢?”
建業城中本有一所陸氏的府邸,作為陸議和孫舒城入京所居。陸抗從吳郡返回之時,已是這年的夏季,他住進了建業的陸氏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