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沱江兩岸的吊腳樓裏棲居著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傍晚掌燈時分,有娼妓的人家開始敲斑鼓、彈月琴、唱曲子。船舶上疲憊不堪的水手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吊腳樓。他們用銀兩換取風塵女子一時的溫存,銀貨兩訖,然後重新上路,彼此相忘於江湖。而這其中也不乏兩情相悅、真心相愛的癡男怨女。但水手注定漂泊的身軀以及煙花女子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吊腳樓的女子永遠沒有盡頭的等待。所以,貌似風情浪漫的吊腳樓裏不知演繹了多少繾綣纏綿的悲情故事。
在沱江可以清楚地看到,因為是木質構造,有些舊的吊腳樓已經搖搖欲墜,或正在維修。那是自然的腐朽,而非人為的損壞。順理成章的,一些新式民居應運而生,穿插其間。與此同時,現代文明的衝擊使沱江也逐漸演變成了遊客愉悅身心的道具。看上去,似乎隻有江邊純純的浣衣女與古色古香的吊腳樓是最為和諧自然的搭配。再過許多年,原汁原味的鳳凰可能隻是留在人們心中一段美好的記憶,鏡頭裏一幅幅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唯美畫麵。
雖然人們不能因為自己的審美需要而剝奪鳳凰人享受現代生活的權利,但鳳凰任何一處細微的變化,都會使那些對鳳凰古城一往情深的人們感到隱隱失落而又茫然不知所措。
問世間情為何物
鳳凰再美,畢竟不是我的故鄉,我終究隻是一個步履匆匆的膚淺的遊曆者,從哪裏來依然要回到哪裏去。然而,無論到來還是離開,那些與鳳凰有關的悲歡離合、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卻總是讓我揪心不已。
翠翠和儺送。
在《邊城》的結尾,沈從文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讓人感傷的疑問:儺送會回來嗎?他是這樣敘述的:“到了冬天,那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他沒有明確的給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安排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是給讀者留下無限遐想的空白,由每個讀者根據自己的人生取向來作出選擇和判斷,以致翠翠幾十年來讓人無法忘懷,每每想起她的命運還伴隨著心痛。這正是沈從文的高明之處。
美麗純潔的翠翠最終會不會等來她心愛的儺送呢?如果儺送永不歸來,他們的愛情固然有一種淒清之美,翠翠的生命也因此而有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完整與光輝,但那實在太殘忍。善良的人們無法接受翠翠年輕的生命同渡口一同老去的現實。所以,我寧願相信:翠翠在孤獨中執著而悠長的等待,使同樣深愛著翠翠的儺送產生了心靈感應,他從遙遠的異鄉回到邊城,迎娶了翠翠,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
我在沱江泛舟時,灰蒙蒙的天空飄著雪花,寒冷的江風吹得人瑟縮一團,雙手凍得通紅,那種冷似乎已經冷到骨頭縫裏去了,這樣的環境和氣氛無意起到一種渲染作用,心中不自覺地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傷。很自然地,便又想起了失去祖父這個唯一親人、靠擺渡為生、癡心等待儺送歸來的翠翠。沱江兩岸是林立的吊腳樓,我甚至想,已屆耄耋之年翠翠和儺送,說不定就住在岸邊某一棟吊腳樓裏頤養天年呢!
陳渠珍和西原。
湘西王陳渠珍一生殺過無數人,也恩澤過無數人。魔鬼和天使的角色他都扮演得非常到位,冰與火的兩極在他身上都體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麵,他鐵石心腸,殺人如麻;另一方麵他又古道熱腸,多有善舉。因此他的身後留下了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聲。而這樣一個人在邂逅愛情時又會呈現怎樣的一麵呢?
早年,陳渠珍在駐藏清軍中任管帶(營長)時,遇到了明豔如花的藏族少女西原,並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後來娶她為妻。從見到西原的那一刻起,西原就成了他靈魂的一部分,再也揮之不去。在西原麵前,他始終激情萬丈,柔情似水。然而不幸的是:武昌起義的消息傳到拉薩後,在拉薩的清軍發生嘩變。陳渠珍出於各種考慮,帶著心愛的西原,組織湖南籍同鄉士兵和親信115人由青藏高原向內陸逃生,因誤入大沙漠,經過挨餓受凍、茹毛飲血的223個日日夜夜才到達丹噶爾廳,而這時隻剩下七人生還。接下來他們幾經周折,又輾轉至長安。為等歸湘路費,陳渠珍和西原在長安小住了一些日子,度過了生命中一段平靜幸福的時光。而就在這時,生於藏族高原的西原因無法適應內地的氣候,竟染天花而死。陳渠珍不禁悲痛欲絕,仰天長哭。晚年,他寫了一本名為《艽野塵夢》的書,書中記載了他和西原的這段曠世情緣,以致讀者每每捧讀,都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他失去西原後肝腸寸斷的心境,禁不住感慨唏噓,不能自已。
軍隊生變後,陳渠珍本來是想帶西原逃生,結果卻害死了西原。而如果西原不離開西藏,陳渠珍即使回到湘西,他的魂也死在了高原。兩人死亡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精神,一個是肉體。怎麼也想不通,神靈既然讓他們相遇並相愛,為什麼又要狠心地以一方的毀滅為代價呢?怪隻怪造化弄人。
1920年,四十歲的陳渠珍做了湘西的最高首長,二十歲的沈從文在他那裏謀得了一份差事。他一直對陳長官的知遇之恩心存感念。在沈從文的記憶裏,陳長官非常自律,從來不碰女人,年近40也不討姨太太(在我看來,西原的死帶給他淩遲般的劇痛一生都不會消失,他心裏隻有西原。這並非主觀臆斷,而是我相信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專情的男人。彼此忠貞不渝的愛情雖然很少很少,但畢竟存在)。他精力奇好,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治軍和治學上,處理一切事情也總是敏捷穩重。他統治湘西的時候是湘西最好的時期,使湘西真正達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理想盛世。陳長官身上那種稀有的精神和人格讓沈從文感動並影響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