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1978年10月北京——寧都(1 / 3)

一、故居前的沉思

他們兩人一生經曆過無數坎坷:萬世鬆1956年當了軍分區的副司令員,何文幹是地委副書記。

在反右鬥爭中,何文幹因為抵製辦公共食堂說了幾句真心話,被覬覦他的地位的宣傳科長揭發,打成右派,到青海省都蘭縣勞改了十年,宣傳科長早已升為地委書記,堅持不給他平反。直到成為地委書記的宣傳科長在文革中也被打倒。文革後期,何文幹才得到昭雪。

萬世鬆因為長征中返回蘇區的一段曆史無人證明,不能重用。

審幹時,已在北京身居高位的王振華一份證明材料,說萬世鬆懷有個人目的返回蘇區,並請求組織追查他有無叛變行為,雖然沒有把萬世鬆徹底推倒,僅僅保住了黨籍,作提前離休處理,實為萬幸。

何文幹在接到平反決定的那一天,他既不高興,也不悲哀。獨自坐在年事已高麵板早已開裂的小矮桌前,肮髒的桌麵上鋪展著那張蓋著紅色圓印的公文紙,旁邊放了一隻酒杯,他呷一口南城出的麻姑酒,看一遍地委對他作出的曆史結論。他不知應該笑還是應該哭,家破人亡,十年的勞改的苦難,換來了這樣一張紙:

何文幹同誌的錯誤還是有的,群眾的揭發,多有不實之處,由於該同誌在勞改期間表現較好,故予以平反。

寫得多麼明確,寫得多麼公正,寫得多麼謹慎,寫得多麼有分寸,又寫得多麼輕巧。處理錯了,是多大的誤會,錯在群眾的揭發多有不實之處;現在平反,是多大的恩惠,這是組織的寬大。同時,平反的原因是由於他表現較好,也就是認罪的態度較好。

何文幹麵對著這張紙,想起因他被打成右派而病倒的老伴。十年的勞改,回到家,老伴墳前的鬆樹已經比他高出兩米,後來,他知道這棵樹是萬世鬆在夜間為她栽的。

他又想到在文革中被逼得跳樓自殺的那位當年揭發他的宣傳科長,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幸災樂禍?不對;憐憫同情?也不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更不對。

整別人的結果自己被整得更慘,這是一種什麼現象?又有什麼潛在的邏輯可尋?

用宿命論“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來解釋?不對;用辯證法“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來解釋?也不對;用寓言故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來解釋?更不對。

何文幹一杯一杯喝酒。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卻仍然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後來索性不再想了,興味盎然地用瘦骨如柴的手拍著案板哼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來。

麻姑酒,亦名“仙壽酒”,那是因為江西南城縣麻姑山上有一得道仙人所釀。此仙人號稱“麻姑仙人”。在這一點上,何文幹一直存疑:因為麻姑是女的,而這位“仙人”卻是老道士,不倫不類。但麻姑獻壽,這是公認的神話。麻姑自言:“吾已見東海三次變為桑田”,大概麻姑現在還沒有死,何文幹在打成右派前曾作過調查。麻姑酒的確是麻姑山產的糯米和泉水釀造。

飲酒澆愁愁更愁,“去日苦多”“憂思難忘。”淚水合酒而飲。此時,院外香樟樹上群鳥聒噪,何文幹忽然站起用石投之,看群雀轟然飛起,對這個醉漢破壞了它們的歡聚,發出詛咒,他看著吱吱喳喳驚叫亂飛的鳥群遠遁,不由地破啼為笑,而後吟道:“遍地關山行不得,為誰辛苦為誰啼?”

繼而又潸然淚下,叫著自己的名字:“文幹,文幹,你也會搞惡作劇!”

歌罷仰天歎,獨坐淚縱橫。

何文幹酒後之淚,能不能消溶幾十年結在胸中的冰渣,衝決壓在心頭的塊壘呢?“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何文於是可以袒露內心的。他等待他的患難密友萬世鬆的到來。

何文幹不知自己是醉是醒,但覺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此時正融為一體,一種人生感悟從紛紜的思緒中脫穎而出,急忙擲杯於地,把那份公文紙抹到地上,鋪上一張舊報紙,磨墨揮毫疾書一幅聯語:

是是,非非,非非是。

非非,是是,是是非。

而後擲筆大笑,醉臥桌前,直到萬世鬆來把他搖醒。

1978年秋天。萬世鬆和何文幹兩人,瞻仰了毛澤東同誌在中南海的舊居,站在那長方形的幽閉深邃的院子裏,他們無法彌合從湘江兩岸到中南海這段漫長的距離。沒法理解從人到神的演化過程。他們站在堆滿半床書的臥榻前,無法理解他的功過得失。他們隻覺得從外部襲來一種深沉的孤獨感,這種感覺使他們感到壓抑。對這樣一種純粹的主觀感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哲學概念,他們說不清楚它的確切定義。

據哲學家分析:孤獨感可分為外在孤獨和內在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