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之殤02(2 / 3)

屈淵叫了幾瓶啤酒,跟杜潤秋對喝。杜潤秋看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忍不住問:“你這麼喝,不怕醉啊?”

“啤酒又不是白酒,有什麼好怕的?”屈淵說得輕描淡寫,杜潤秋嘖嘖地說,“我就知道,你們當警察的,一個個都是酒量驚人啊!”

丹朱格格地笑。“今天居然能在這裏吃到屈局長請的飯,真是難得。”

“叫我名字就是了,什麼局長不局長的?”屈淵又灌下了大半杯啤酒,“說起來倒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在這裏,竟然能遇見你們!我看……”他突然抬起頭,兩眼灼灼地盯著丹朱,“我們在這見麵,應該不是巧合吧?”

杜潤秋早想問他這問題了,這時候逮著機會,連珠炮一樣地開火了。“是啊,我也認為不是巧合,你在紅珠嶺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幹嘛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啊?這裏是沙漠啊!沙漠裏的一個小城啊!大西北從古代起都是苦寒之地,隻有被貶的官才會跑到這裏來,難道你也……”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屈淵罵道,“我是自願調過來的,而且也是譚局長的意思。”

“譚棟?”丹朱聲音尖銳地打斷了他,“他的意思?為什麼?”

“我跟譚棟是遠親。”屈淵有點無奈地說,“他叫我來這裏,我也很吃驚,雖說到了這兒是個副局級別,可是,就像杜潤秋說的,窮山惡水,我還真不想來。他卻說隻是暫時的,遲早也會調回去,我也不好說什麼。反正我也沒成家,就我一個人,來就來吧。別的都還好,最苦的就是吃不慣這邊的東西,天天吃麵食,簡直吃不飽。”

丹朱皺著眉頭。“難道你就不知道他要你來幹什麼嗎?”

“我還真不知道。”屈淵說,忽然指著杜潤秋,“但是今天一看到你們,我就知道譚局長叫我來是有原因的了。說吧,你們為什麼會來?”

杜潤秋看看丹朱,又看看曉霜。“問她們,我是文盲,我不知道。”

丹朱用筷子夾起了一片青蘿卜,放在嘴裏,細細地嚼下吃掉了。屈淵和杜潤秋眼睜睜地看著她吃,好不容易等她吃完了,丹朱才慢條斯理地說:“秋哥,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月牙泉鳴沙山所在的G省T縣,就是傳說中鬼帝土伯的出身之處。”

杜潤秋確實已經聽過了,所以他仍然保持鎮定,“嗯嗯嗯”地隻管點頭。屈淵卻連杯子裏的酒都灑出來了,瞠目結舌地說:“什……什麼?鬼帝土伯?那是什麼東西?”

“那不是什麼東西,那是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神靈。”丹朱相當耐心地解釋,“中國的上古神話,很零碎,不成係統,而且有很強的曆史化和重複性的傾向。”

杜潤秋和屈淵都把頭扭開了,屈淵繼續喝酒,杜潤秋開始咳嗽。丹朱看著這兩個“孺子不可教”的家夥,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好吧,簡單點說,土伯就是在上古時代,人類對自然現象缺乏了解,認為一切都由鬼神主宰,巴族人和蜀族人創造的一個宗教神靈。很難說他是憑空想象的產物,也許他原本是一個部落首領,隻是被神化了。他就是巴蜀鬼族的第一代首領,而他就居住在幽都。”

杜潤秋喃喃地接著她的話頭。“而幽都,以訛傳訛,最後就成了如今的豐都鬼城?”

“人們如今說的豐都鬼城,隻是眾多陰陽界交彙之處中最有名的一處。”曉霜說,“但是,其實,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G省的T縣,才是鬼族的首都,也是幽都的源頭。”

屈淵正在給自己倒酒,聽到曉霜這麼說,泛著泡沫的啤酒都倒得滿出來了,他也完全沒有發現。“你們是指……”

“我們說的,就是月牙泉。”丹朱十分寧靜地說,唇角還帶著一個淡淡的、謎樣的笑容。“實際上,那並不是一處普通的泉水,那是幽冥之泉。”

他們來吃飯的時候,已經九點過了,餐館裏就他們一桌客人。上了菜後,老板和夥計也不知道溜到哪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省電,隻留了一盞光線很暗的燈。丹朱這麼一說,杜潤秋隻覺得一股冷風在廳裏盤旋不止,似乎連燈光都更暗淡了。

“什麼意思?……”屈淵終於開口問道,他的聲音也跟平時有點不同,微微有點發顫。

曉霜看著自己手裏的烤大餅,似乎覺得實在不怎麼好吃,終於決定把剩的一小半扔掉。“意思就是,鳴沙山下的月牙泉,就是一個陰陽交界的地方,它的詭異的程度遠遠超過大家都知道的豐都鬼城。那裏才是真正的幽都所在,那注泉水,就是通往幽都的通道。”

“那個死去的女人……”屈淵話還沒說完,就被曉霜打斷了。

“死在那裏,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是不一般的原因。不是人人都能死在那裏的,三途河之花不是會為每個人都開放的。”

杜潤秋重複著那個陌生的名詞:“三途河之花?……你說的是曼珠沙華吧?不對,月牙泉旁邊,開著的是羅布紅麻,或者是傳說中的七星草。被稱為三途河之花的是彼岸花,是曼珠沙華,它們跟羅布紅麻完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曉霜眨巴著她的大眼睛,她看起來又天真,又無辜,仿佛她談到的是一朵表示愛情的玫瑰,而不是開在黃泉路上的紅花,“不管是開在三途河上的曼珠沙華,還是希臘神話裏開在冥府的阿福花,它們都隻代表著一個含義。那就是——它們是屬於陰世的花,在它們大片大片生長的地方,就是通往黃泉的大道。至於它們本來是什麼顏色……紅的曼珠沙華,或者白的阿福花,或者是淡紅色、滿天星一樣的羅布紅麻,都無關緊要。它們的本質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不是嗎?”

杜潤秋聽著她的話,若有所悟。屈淵卻比他還要轉不過彎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職業使然),仍然固執地問:“那個死去的女人與此有關嗎?”

丹朱輕輕一笑。“那就不應該是我們回答你了,應該是你去找出問題的答案啊。”

屈淵卻說:“你們知道,不是嗎?”

曉霜吃吃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她瞟了丹朱一眼,笑得更開心了,“我們隻是路人,隻是遊客,就是這樣!”

告別了屈淵,他們回了酒店。杜潤秋住一間,兩個女孩住一間。

房間裏有電腦,杜潤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在他是相當少見的),於是爬起來打開電腦上網。占據他腦子的,是他在沙山下的望遠鏡裏看來的景象——那些不管摔下多少次仍然堅持要往上爬的人。

杜潤秋看得很清楚,這些人不僅瘦骨伶仃,而且穿得極其破爛,跟乞丐無異。他試圖回憶十歲的時候在豐都鬼城看到的那些爬山的人是什麼樣子,什麼打扮,卻失望地發現,年代太過久遠,他的記憶也過於模糊了。

他在網上查了一下有關丹朱說的“鬼帝土伯”的資料。這一查,他更失望了,關於這個人的資料,查出來的結果是比丹朱說的多不了多少。上古時代,這能有多少資料流下來?就算是研究中國神話傳說的學者,也所知寥寥,杜潤秋也隻有失望的份了。

百無聊賴之下,他打開了“豐都鬼城”的網站。當然,這隻是當地做的一個宣傳鬼城旅遊的網站。杜潤秋無趣地移著鼠標,看著網站上的景點介紹。奈何橋,黃泉路,望鄉台,十八層地獄……

杜潤秋忽然跳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地坐了下來。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沙山,似乎在那細細的五色沙之間,隔上幾米,就有什麼白亮的東西在反光。

十八層地獄中,有一層為“刀山地獄”。凡犯殺生之罪者,死後被罰爬上刀山。若罪過重者,永駐刀山。所謂永駐,便如薜西弗斯推大石一般,周而複始,永不停止。摔下來,又爬上,即使有一日爬到了頂,也須再爬上去。即便萬刀穿身,也不得停下。

刀山地獄乃第七層地獄。第一層地獄以人間三千七百五十日為一日,第二層以人間七千五百日為一日,以此遞增。可想而知,被判入此刀山獄之人,須得爬上多少次方可了劫?

杜潤秋簡直連算都算不過來了。

“難道我看到的……真的是……”杜潤秋自言自語。他真是覺得有點害怕了。這時候,有人敲門,杜潤秋嚇得一個激靈,大叫一聲:“誰?”

“是我啦,秋哥。”曉霜在外麵回答。杜潤秋鬆了一口氣,叫道:“門沒關,你進來吧!”

門開了,曉霜端著一盤水果走進來了。那是一盤紅紅的小番茄,洗得幹幹淨淨。“今天吃的都是些羊肉什麼的,我們得補充一下維生素C呢,秋哥。哪,這些是給你的,我嚐過的,很甜!”

杜潤秋拿起一個,放進嘴裏,卻食不知味。曉霜看看他的表情,又朝電腦的顯示屏瞅了一眼,嘻嘻地笑:“怎麼,秋哥,你怕死了以後下地獄嗎?”

“……我從來沒怕過死。”杜潤秋若有所思地說,“人總是要死的,誰都會死。死了也就是完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好吧,就算人有輪回——以前我是從來不相信這個的——那也是一個新的生命,與前生無幹,可以忽略不計。可是……如果真的有陰司地獄呢?如果人在死後真的要為生前的罪惡(有些我覺得根本就不是罪惡!)買單?需要為此永遠受酷刑的折磨?這……公平嗎?”

曉霜注意地看著他。“秋哥,你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你們難道都沒看見嗎?”杜潤秋反問,“那麼多衣服都碎成了布條條的人在那裏爬沙山,不停地爬,跌了也要爬起來繼續爬,難道真的隻有我一個人看見嗎?我小的時候也曾經看見過……”

曉霜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的麵色頓時變了,變得死人一樣慘白。“你以前也看見過,秋哥?你……你在哪裏見到的?你……”

“我是在豐都鬼城看見的。”杜潤秋說,“但是奇怪的是,不從望遠鏡裏麵看,我就什麼都看不來。真是奇怪,就算離得遠,好歹我也能看到遠遠的幾個像小黑點一樣的人吧,不應該什麼都看不見呀!”

曉霜仍然死死地盯著他,眼裏的神情是杜潤秋所讀不懂的。“你……秋哥,你確定,你從前……真的……看見了?”

“是啊,是真的看見了。”杜潤秋說,“那時候我才十歲,記得不那麼清楚。不過……不過,那次我看見的……好像……似乎跟這次……有什麼不同……”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確實記不得了……”

這時他才留意到曉霜在發抖,而且抖得很厲害。他吃了一驚。“怎麼了曉霜?有什麼不對嗎?”

曉霜撲過來,抱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非常輕非常輕地說:“秋哥,忘記你從前所看到的!你當年什麼都沒看到,記住!沒有人在爬山,什麼都沒有!你一定要忘記你那時候看到的,對誰也不要說!就算是丹朱,也不要說!記住!”

她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鄭重其事,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杜潤秋看著她那張精致的小臉,她那緊緊抿著的嘴,和那雙他讀不懂的眼睛,他真的茫然了。

“曉霜……”

曉霜一手蓋在他的嘴上,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曉霜有雙很漂亮的大眼睛,圓圓的,黑白分明。這雙眼睛這時候一點玩笑的神情都沒有。

她是非常認真的。

“秋哥,別問了,聽我的,我不會害你。”曉霜輕輕地說,“記住我的話,你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沙山上有人,沙山上也從來就沒有人。誰也不要說……任何人,包括丹朱。”

杜潤秋愕然地看著她。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這對看似好得像連體嬰的女孩子,她們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秘密存在的。

“我該回去睡覺了。”曉霜退後了兩步,她又甜甜地笑了,剛才眼裏的鄭重和嚴肅已經消失了。“秋哥,記得把那些小番茄給吃光哦!這裏蔬菜好少,你不多吃點水果,會營養不良的哦!”

她走出去了,把門關了回來。杜潤秋拿起一個鮮紅的小番茄扔進了嘴裏,重重地咬了一口。

又酸又甜。

就像曉霜給他的感覺一樣。

第二天,一大清早,屈淵就來敲門了。不,根本不是敲門,是在用力撞門,嘴裏還大叫著:“杜潤秋!起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