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03(1 / 3)

元夕火影

證聖元年(公元695年)正月,任彭澤令(今江西彭澤)的狄公奉旨秘密回到了神都洛陽,這是狄公在長壽元年(693年)被貶後第一次返回神都。到達神都兩日來未得宣詔也無事上門,天威難測,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隻有狄公這位當事人好似沒事人一般每天都把大家驅出客棧讓大家自找樂子,隻吩咐四個字:多聽、多看!

眾人對此次回京的目的心中也算是有一點眉目:回京時沿路發現京畿各道盤查嚴密,打聽下才知道天子腳下的神都外的氓山出了一件大案——除夕前夜有人把江南道送往國庫的稅銀劫掉了.知曉這件事後,狄興就篤定的說老爺回京就是為此,大家亦心有戚戚然。行程越接近神都,對此案的各種各樣的說法與猜測越是如同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而且越發有走向光怪陸離與荒誕不經之勢。眾人隨狄公辦案多年,深知一個道理,有時線索就隱藏在這林林種種的說法當中讓查案人一下子就雲開月明,而有時你會被這些說法弄的雲山霧繞一頭迷茫。好在眾人這麼多年的修煉耳朵已經會自動過濾信息,雖然上麵沒有指示要狄公插手這件案子,但是長久以來養成的職業習慣讓大家自動自覺的開始著手了。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盧照鄰《十五夜觀燈》)時間恰好趕上要到十五元宵節,神都的白天車水馬龍,人們忙著張燈結彩,而到了夜晚依然是白晝為市,熱鬧非凡,各種精巧、多彩的燈火將這個繁榮都市的夜晚點綴的無比璀璨奪目,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笑語不斷。狄公所居住的客棧上下也早被店家裝扮的彩燈處處,客棧門前,丫頭正拉著馬榮與喬泰和她一起去看花燈。

“人說過節過的就是小孩子的高興,這話一點也不差,你看看他們的那精氣神兒,哪裏象我這把老骨頭現在簡直就是四體不勤、精神萎靡。唉,歲月不饒人呐!”

“老爺,你說什麼呢?”狄興不無嗔怪的說。“我見老爺的精神和身板可是硬朗的緊,看起來比我都要好上些許呢!”

“哎呀,你這小廝,口裏真是如同調了蜜一般。”

“隻是到神都有些時日了,開始以為陛下定是差老爺辦案,但是到現在卻毫無消息,越是平靜就越發讓人不安,真是不知陛下招這次老爺回京是……”狄興正了正嬉笑的麵容輕輕的問狄公。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狄興,既來之則安之吧!”

“老爺,今日是十三,十六那天在明堂有無遮大會。聽聞朝中有許多官員都要去為薛懷義捧場。唉,大人離朝幾載,朝中趨炎附勢之風日盛,聽聞那薛懷義出行時武氏兄弟竟然為他牽馬執鞭,陪伴左右,真是……”狄興麵帶嘲諷的搖了搖頭。

聽到此處狄公麵色微沉還未曾答言,一邊的馬榮就答了話。

“那薛懷義不就是區區一個麵首,隻不過靠皇上的寵信得到了今天的地位,而立刻就有趨炎附勢之徒逐臭而至。”

“馬榮!不得擅加妄議,要知道禍從口出。”狄公阻止了馬榮的話。“你可知有多少人因為妄議陛下私事而丟了性命!我可不希望其中加入你這顆不大的頭顱!”

馬榮吐了吐舌頭,急忙住了口。

“爹爹,女兒到是想去那無遮大會看一看。”丫頭此時插言道。

“小丫頭,你知道那無遮大會是什麼嗎?就是大家都不穿衣服……你這小丫頭現在也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嗯~~”說到最後馬榮自己都有些掌不住笑了。

“馬大哥,你真的當我是傻瓜!那無遮大會,丫頭在做乞兒的時候也去過兩次,也曾經問過那些和尚師父名字的意思。無遮,是梵文的譯音,意為對聖賢道俗、上下貴賤無遮,大家平等地行財施和法施的法會。每次開無遮大會,皇上動輒就命撒錢十車,讓百姓爭相搶拾,從前丫頭就是為了去拾錢。”丫頭用眼乜斜了一下馬榮,馬榮又笑了起來。“而這一次,丫頭其實是想去看看能不能遇到從前的朋友,畢竟離開這裏已經有兩年多了。”

“這無遮大會每舉行一次,用錢萬緡,其實施舍給百姓的不過九牛一毛,不知有多少錢財都進了那些明目張膽斂財之人的手中。”狄興歎了口氣。

“每次舍錢,百姓爭相搶拾,擁擠踐踏,有的人當場致死。希望洛州府明日能注意維持好現場的秩序。”狄公吩咐道。“丫頭,想去瞧熱鬧也讓馬榮陪著你去,你一人為父不放心。”

“好的,爹爹。”丫頭微笑著拉著狄公的衣角撒嬌。

“ 恩師!恩師!”正在大家都沉浸在丫頭的小女兒情態中時,門外有人急急的呼喚狄公,眾人皆是一愣,隨即心中悟到:該來的終於來了。

“原來是司刑寺卿(從三品)方正方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喬泰急忙迎出,司刑寺少卿方正是狄公第一次任宰相時的考生,為人平和方正,恰如其名,狄公在神都任職時就不少來請教狄公案情,此時他的官職要遠遠高於狄公,但是依然對狄公尊敬萬分,看到狄公,他快步上前行了一個大禮。

“一別經年,恩師風采依舊,身體康健,學生又得窺見恩師容顏,幸甚至哉、幸甚至哉。”說到此處,方正眼中隱隱泛有淚光。

“端行啊(方正的字),不要如此。快快起來!”狄公心中感動,急忙微笑著將他扶起“你如今是司刑寺卿官職舉足輕重,而我不過是個老頭子罷了。”

“恩師哪裏的話!無論何時學生對恩師的尊敬都是無可替代的啊!今日學生前來是請恩師移駕司刑寺。”說到此處方正神情焦急,又是對狄公一揖到地“學生知道此舉唐突,恩師心中想必也有很多疑問。但學生被叮囑要三箴其口,事情的始末原由恩師隨學生到司刑寺便知。”

狄公點點頭,從彭澤出發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此行必定事關重大。如今看來自己的行蹤完全是在別人的掌握之中,陛下知道自己來到神都卻不聞不問顯然是有意為之。狄公的心中在一刹那間轉了好幾個念頭,然後開言道:“好,既然如此,就快點出發吧!”

司刑寺即原來的大理寺,狄公曾經在這裏任職多年,對其極為熟悉,故地重遊心中頓時湧上幾分親切,但今日的司刑寺卻戒備森嚴,見到四周的守衛狄公心中頓有所悟 。

“此次學生請恩師前來其實是為了一樁大案,相信恩師在神都這兩日也有耳聞。”方正將狄公讓入客廳開言道。

“不錯,聽說過了,不過……”狄公望望四周問道“方正,司刑寺的侍衛何時穿起了千牛衛的虎頭攢金靴來了?敢問陛下是否就在此地。”

“唉,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這隻老狐狸。”廳後一聲歎息。狄公轉過身來,雙膝跪倒:“罪臣狄仁傑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懷英快快清起。幾年不見,卿家鬢間又增添了些許白發啊。”

“陛下卻依然康健如昔,實為天下之幸,不知陛下如今招罪臣回來有何事吩咐。”

“這世上大概也隻有狄懷英你一人遭貶謫後見到朕不忙著拍朕的馬屁而是關心案子。”女皇微笑起來“大約半月前,就是大年二十九,從江南道運往國庫的稅銀在氓山被劫。去年江南個別地方發生了小規模的水災,朕減免了賦稅推遲了上繳賦稅的時間,所以稅銀近年底才運往神都,當兵士們將稅銀押運到氓山腳下時突生巨變,一夥蒙麵的歹徒出現在官道上劫走了全部金銀,殺死了全部兵士。堂堂天子腳下,竟然如此妄為,其心可誅!其行可誅!” 女皇的臉上籠罩上了一層慍色。

“懷英可知那是多少稅銀嗎,這些銀兩若是流將出去,若是被有心之人用作他途後果不堪設想。更讓朕憂心的是,從江南到神都一路山高路遠卻平安無事,但是到了神都卻被劫。朝廷押運稅銀有定製,挑選押運的兵士都是百裏挑一的健者,而押運的路線都是秘密的。什麼樣的人可以有這樣的勢力殺戮所有押運兵士?什麼樣的人可以探知如此絕密的事情?什麼樣的人敢在天子腳下為非作歹?”女皇的臉色變的鐵青,壓低了聲音對狄公說:“朕認為那些賊子的來處應該就在神都,甚至可能就是在朕的身邊的人。這個人每日對朕笑臉相迎、三呼萬歲,但是背後卻偷偷行此狼子野心之事,下一次,他會不會攻破神都的城門,將刀鋒架到朕的麵前?!懷英你說,此案怎麼能不成為朕的心腹之患?!懷英,從現在起你要正式介入此案,替朕把這逆賊找出來!但此次查案你要暗中進行,如今的神都朕不希望有風吹草動把它鬧的草木皆兵。”

狄公點點頭:“陛下所慮甚是,臣一定竭盡全力偵破此案為陛下分憂。說來臣一路上對此案也有耳聞,那麼敢問朝廷的調查結果如何?”

“那麼大批量的官銀,不可能不被人發現而運入神都的大門,而各道的關卡也沒有發現可疑,所以學生斷定官銀一定是被藏在氓山的某處。”方正接過話來。

“有理,那麼搜山的結果呢?”

“請恩師跟我來”方正歎了口氣,與狄公拜別了女皇後引狄公來到了司刑寺的停屍房外“搜山的結果就是——屍體,所有的這些屍體!”

方正一把推開了停屍房的房門,雖然還是冬季,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與屍體的腐敗氣息還是撲麵而來。

“事情的始末由學生講給恩師聽吧,劫案發生在大年二十九的後半夜,押運的兵士日夜趕路希望能早點到達神都交卸差使,畢竟到了年關人人歸心似箭啊!依他們的腳程,後半夜行至氓山那麼就可以在清晨的時候開城門的時候進城,連天趕路讓兵士們疲勞不已,而到了氓山也可以說是到了天子腳下的標誌,兵士們顯然是有些放鬆了,但就是在這氓山腳下他們被劫了,這群賊子做事狠絕利落,殺害了所有押運的人劫走了官銀,在現場也沒有遺留下任何一件屬於他們的東西——包括屍體。官銀被劫震驚朝野,切不論丟失的數目有多少,但這份敢在天子腳下觸弄龍須的做法就實在讓人心驚膽寒了。”

“那麼可有根據現場的車轍印記來判斷他們的去向?”

“當然,隻是當時已是年關,官道上來往的裝載貨物的車馬繁多,多種痕跡混雜在一起,很快就分辨不出賊人們的去向。”

“那麼這些屍體是在哪裏找到的?”

“氓山一個北魏時期貴族的陵墓中找到的,氓山上有大量的前朝墓葬,兵士們發現屍體時已經是幾日之後,學生到時看見墓穴被強行的打開,墓土碎石棺槨的碎木到處都是,墓室裏的殉葬品已經被洗劫一空,墓室之中隻是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體,再無其它。而這些屍體就是那些劫匪的屍體,您看那些身上的刀痕劍傷是與押運的兵士們打鬥生前形成的。而他們的頭顱,從頸上的皮肉與切口上看是死後被人切下,那些賊匪為了防止從麵目上辨認出屍體的身份而砍下了他們的頭顱,行事也算心思縝密。但是,讓學生有所迷惑的卻是其中兩具屍體。”

方正將放在最角落的兩具屍身指給狄公看:“這兩具屍體上的傷痕卻並非是打鬥形成的,而身上所有的傷處也並非致命傷,應該是被拷問而留下的傷痕,而真正要了他們命的是——砍頭!他們的頭顱是生生被砍下來的!所以這又是一個謎團,就是這兩個人在這件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麼?

本來劫匪的身份就已經難以判斷,中間又加上了這兩個人更是讓人覺得撲朔迷離,現場被清理的太幹淨了,除了他們身上穿的打劫時的蒙麵衣物連什麼都沒有留下。學生愚鈍,僅憑這些無法判斷出他們的身份來曆,更重要的是那數目龐大的官銀不知去向。幾日來,經辦此案的學生真的是一籌莫展,隻怕是龍顏震怒,我一人身死卻不為懼,隻是怕拖累了上上下下為此殫精竭慮的一幹人等,好在陛下請了恩師回來,此事定然有望了!”

“哪裏的話,端行,到目前為止你對此案的調查與處理都是極好的,就是我身在此處也未必能如此妥當。”狄公對年青人總是要求嚴格,但也不吝提攜與鼓勵,一席話讓方正的臉泛起了激動的紅暈“但是就目前的情形來看,端行,我們必須要加快辦案的步伐了,讓我們再來看看這些屍身。”

一共十幾具屍首,全部被砍去了頭顱,方正把他們保存的十分完好。狄公走到每一具無頭屍體的跟前細細觀察他們的屍身,尤其是那兩具死因有可疑的屍身麵前狄公停留的時間要更長一些。

“恩師,可發現了什麼?”

狄公沒有回答,沉吟了一會兒對他說:“端行,能看一下他們身上的衣物嗎?”

“啊,都在隔壁,學生立刻派人去取。”

衣物很快就取了來,狄公仔細的端詳著那些衣物甚至把它們放到鼻下聞了一聞,然後才轉過頭來麵對著一頭霧水的方正。

“端行,你將這些屍身在死因上的區分是正確的,如果仔細觀察你還可以發現,這兩具你認為可疑的屍體與其餘的屍體相比不但死因不同,還有他們的出身和死亡的時間也有所不同。你來看這些死後被割掉頭顱的屍體,肌肉虯結,關節粗大,一看就是身形強壯之人。這些人都是手部虎口、掌中與之左手食指側麵兩個關節中間的一小塊皮膚上有老繭,虎口、掌中之繭證明他們識得武藝,常常舞槍弄棒,身上的舊痕老傷證明這些人都是些驍勇好鬥之徒,這倒也符合他們的劫匪身份。而這左手食指皮膚上的老繭……端行,你能猜出是什麼樣的人會有這樣的老繭嗎?”

“左手這個位置……非執筆之痕也非握刀把劍的所在,真是……學生愚鈍,學生不知。”

“那麼端行,退一步問,你可能推斷出這些老繭的形成先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