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04(1 / 3)

蘭亭迷蹤

“‘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以此評右軍(指王羲之)之字,確實相得益彰。”

神都的集古齋內,狄公手拿一幅字畫品評著。

“閣老說的極是,隻可惜王右軍的真跡在民間已不多見,太宗皇帝在位時大力購求王羲之書跡,共得真行二百九十紙,裝為七十卷,草書二十紙,裝為八十卷,深藏宮中。現今在民間多的隻是後人的摹本而已,閣老手上的是前朝馮承素的摹本,到了如今也是難得的珍品了。”集古齋的老板柳厚德接口說到。

“馮承素,貞觀年間任內府供奉挧書人,書法名家,以摹寫王右軍的墨寶而聞名,相傳他最高的成就就是對《蘭亭序》的摹寫,而他的手跡多在皇族和重臣手中,時評其書‘筆勢精妙,蕭散樸拙。’今日一見,果然如此。”狄公點頭讚許:“柳老板果然神通廣大,這些難得的墨寶都能找到,怪不得集古齋的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名譽神都。”

柳厚德陪笑剛要回答,卻被街麵上的嘈雜聲打斷了。

“快、快!雲來居!後麵的人快跟上!”

狄公尋聲向窗外看去,隻見一幹衙役急匆匆的從街上走過。

“那不是司刑寺卿方正方大人的下屬嗎?”守在集古齋門外的喬泰對狄公說。

“不知又發了什麼案子!”馬榮倒是很興奮。

“聽人說是前街的雲來居昨夜發生了命案,司刑寺少卿方大人正在領人探查。”柳厚德接言,隨手將窗前桌子上的一隻玉石麒麟鎮紙和一塊軟布收了起來,看來狄公未來前他正在擦拭自己的收藏品。

“什麼樣的案子竟然直接驚動了司刑寺?這種案件難道不應該是洛州府衙出麵嗎?怎麼還驚動了方大人親自探查!”喬泰驚異的問。

柳厚德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清楚。而狄公也未致一辭,想來不是簡單的案子,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方正如今也是可以獨當一麵值得百姓信托的官吏了,自己也不能僅僅憑借一己興趣而去幹擾他的工作。於是狄公引著喬泰馬榮很快的離去,沒有想到今日的一幕正是日後《蘭亭序》一案的開始。

麟德殿

麟德殿內,女皇手拿一紙信箋端坐正中,麵上陰晴不定,外麵豔陽高照,春光正好,但是殿內隨侍的眾人卻個個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哼哼——”女皇突然笑了,一聽這笑聲,眾人頓覺有針芒在背、瑟瑟不已。

“這事當真有趣,怎麼,狄懷英從司刑寺還沒有回來嗎!”

“回陛下,狄閣老剛剛到了,已在宮門之外。”宮人急忙上前回稟。

“宣。”

看見狄公悠然的步入殿內,眾人心中都舒了一口氣,滿朝文武之中似乎也隻有這位狄閣老能揣摩聖意,常敢出言直諫,而陛下還多不以為杵。

“懷英,司刑寺裏的那個人——那具屍身,你檢驗的如何?”

“回陛下,臣已經看過了,那人左側太陽穴部位受致命傷,而損傷瘀痕也主要分布在左麵部和身體的左側,死者年歲老邁,表麵上看應該是身體偏左頭朝下失足摔死。”

“別拿司刑寺的仵作的那一套來敷衍朕,朕就是對此心存疑慮才派卿家去看,而你剛剛也說那是表麵上看,那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呢?”

“回陛下,臣打散了死者的發髻,細細的查看了一下,發現死者的右顱之後側有一處瘀痕,雖不致命,但臣依此懷疑此人是先被人擊打後顱,受傷轉身後再被擊打太陽穴,然後再被布置成失足而死的假象。”

“嗯。”女皇點點頭,沉思了片刻後,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望向狄公。

“懷英可知那人究竟是誰?”

“臣不知。”

“此人是先帝時集賢殿書院寫禦書手姚希文。”

“姚希文? 臣聽聞過此人——先帝時有些名氣的書法家,在臣的印象中此人不是早就乞骸骨告老還鄉了嗎?”

“是啊,可是前日他被人發現死在神都的客棧雲來居之中。”

“是這樣。”雖然嘴上這麼應著,狄公心中卻不是這麼想。集賢殿書院寫禦書手,就算是薄有微名,也不過正九品下的小小官吏,這樣一個人卻能被陛下親自過問,緣由絕不會簡單。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這姚希文可是陛下招來回京的?”

“不錯,狄懷英就是狄懷英,什麼事情似乎都瞞不過你。”女皇點頭微笑。

狄公陪笑。

“姚希文確實是朕招回京的,所為的是當年的一件往事,可是誰想到這姚希文剛剛到達神都就身死於客棧。若是他真的是失足而死,那也隻能說他命該如此,怨也惘然,可是懷英你驗過他的屍身,死因確有可疑之處,那麼就實在不能不讓朕在意。”

“臣鬥膽問陛下,是什麼樣的往事。”

“近日門下省理匭使在朕設的銅匭內,有人匿名投入了這樣一封信箋。懷英,你來看看。”女皇並沒有正麵回答狄公的問題,而是將一直拿在手中信箋遞給狄公。

狄公接過信箋展開一看之下,不僅大驚,偷眼看女皇的神色,真是最麻煩的狀況——看不出她老人家的喜怒。狄公心中一時間千頭萬緒,未敢輕易開言,隻有在心中暗暗思忖那信中的內容還有與那死去的姚希文之間的關聯。

那信上說的隻有一件事:太子私藏書法大家王羲之的《蘭亭序》真跡於府內。

“懷英,你說太子他可有這個膽量私藏此物?”

“陛下,這顯然是最惡毒的陷害,人人都知太宗皇帝生前對王羲之的書法推崇至極,臨終前有遺詔要求以《蘭亭序》殉葬,《蘭亭序》的真跡早已不在這世間!如若陛下懷疑此為盜墓所得,那更是謬以千裏,尋常百姓都不會擅動自家墳塋,何況太子,怎麼可能自盜祖墳!”

“難道他沒有可能從宵小之人手中私買?”

“陛下,私盜墓塚,我朝例律是絞刑,王族貴戚的墳墓,都受到特殊的保護,更何況是守護森嚴的昭陵!陛下可否記得,當年武衛大將軍權善才誤砍昭陵柏樹,先帝便大怒,立刻就要誅殺他,當年臣冒死直諫才求得先帝饒得他的性命。如今若是真的有人敢偷盜昭陵,在太宗陛下的棺槨中盜得這《蘭亭序》,那可真的是滅九族的大罪。退一步講,就算有人冒死犯下如此滔天大案,也不可能輕易出手,而就算最後真的出手買賣,也絕對不可能去賣給太子殿下,那不是急著往黃泉路上走嗎?望陛下千萬莫信小人挑撥,傷了與太子之間的母子親情!”

“可是,懷英,不由的你不信,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你且來看看這樣東西。”

狄公的眼睛瞪大了,《蘭亭序》的真跡狄公未曾有幸得見,但是他也見過幾幅其它王羲之的真跡和許許多多《蘭亭序》的摹本,這些摹本雖然各有千秋,但在筆法意境上卻總是少了幾分神韻或是有些微缺憾。但是麵前的這件墨寶顯然與從前看過的都絕不相同,章法、結構、筆法都很完美,尤其是字裏行間所流露出的那股灑脫飄逸更是讓人讚歎不已。

狄公訝然:“陛下,這是?”

“從太子府中得到的,朕也正是覺得此事大有可疑,所以沒有大張旗鼓去搜查,隻是親自去了一趟,結果真的讓朕給要出來了。”

“陛下,世間有許多《蘭亭序》的摹本流傳,據臣所知太宗皇帝之時曾敕令侍臣趙模、馮承素等人精心複製一些摹本分賜眾臣,當然還有褚遂良、虞世南等名手的臨本傳世,太子手中的莫不是其中之一?”

“李顯說這是有人獻給他的《蘭亭序》的摹本,是太宗皇帝時書法名家馮承素所摹寫,世間的摹本雖多,但每一份皆有不同,摹寫的各家都會留有自己的特殊記號,可是這一份,相信懷英也能看出——不同尋常。”

狄公點點頭,再細細的查看手中的墨寶。

“陛下,若是馮承素的摹本,雖然他人已離世,但是想要辨認,何不請他的家人來辨認一下。”

“馮承素生前的作品多為名士望族所收藏,其中《蘭亭序》的摹本都是由太宗皇帝親賜,所以下落都有處可查,其中並沒有如此完美的摹本。而馮承素的子嗣沒有子承父業,雖來辨認也是莫衷一是,但其子卻提供了一個線索,那就是馮承素生前曾經寫過一幅《蘭亭序》私下贈送給了他的至交好友姚希文。”

“所以陛下就招來了姚希文,想詢問一下,可是姚希文在覲見陛下之前就被殺了。”

“是啊!所以才更令朕心生疑竇,這幅《蘭亭序》的真偽也更讓人思量。”

“ 陛下覺得姚希文是馮承素的好友,常常出入馮承素所在的弘文館,有機會接觸真跡,所以才……但是陛下您也知道太宗皇帝對《蘭亭序》的熟稔程度,偷梁換柱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所以懷英,此事的關鍵就是辨別這《蘭亭序》的真偽,為了讓懷英你有對比參照之物,朕有一樣東西可以提供給你。”

女皇一招手,女官呈上一個用錦緞黃綾覆蓋的紫檀木匣來,女皇屏退眾人,上前揭開黃綾打開木匣,從中取出一件物什,輕柔的在案上展開。

“懷英你來看,這幅《蘭亭》與從李顯的可有不同?”

任是狄公見識多廣,粗一看這兩幅《蘭亭序》,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模一樣!不僅是筆法、行款、神韻、甚至是紙張、墨色都幾乎一般無二!”

“敢問陛下,此幅《蘭亭》又是從何而來?”

女皇突然微笑起來,在狄公看來,那笑容顯得有些神秘。

“這一幅,嗯——也是馮承素的摹本,先帝留給朕的。朕將這兩幅《蘭亭序》都托付給卿家,希望懷英你將此案徹查清楚,分辨出這兩份《蘭亭序》的真偽!”

“臣遵旨。”

雲來居

“雲來居啊雲來居,曲轉彎回,你的謎題終究是又到了我們這裏!”喬泰說。

“這案子也是怪,幾日內幾易其主,從洛州府到司刑寺再到陛下那裏,如今又到了我們手上,而且陛下竟然將她很欣賞的方大人給排出這案子,看來這案子……”馬榮做了個“很麻煩”的表情給喬泰,喬泰回了他一個心有戚戚焉的表情給他。

客似雲來,門庭若市,也許應該就是雲來居原來門前的景象,但如今卻隻能用門可羅雀來形容,四周森嚴的守衛和門上的封條讓人望而卻步。

雲來居是個兩進的院落,一進是二層小樓,是麵向大眾的價位,一般居住著販夫走卒、行腳客商各色人等,較為嘈雜繁亂;而二進則是幽靜小院裏的客房,這裏的房錢要比前麵的房間稍稍貴一點,但是卻清幽雅靜,那些喜歡圖個清淨的客人就會多花上一點錢住在這裏。

雲來居的老板孫德財一張富態的圓臉此刻苦的就像一個皺巴巴的苦瓜,看見了狄公急忙擠出一絲笑容迎上前來見禮。

狄公微微點頭,隨即便進入店內,細細環視四周。

“孫掌櫃,聽說是你發現死者午夜陳屍於此,當時你所見為何?”

孫掌櫃急忙應答:“回閣老,小的在夜半聽得一聲悶響,心想莫不是進了賊,所以持燭火前來一看,而這一看之下嚇得小人三魂不見了七魄,就見到那老先生直直的麵朝下躺在這樓梯之下,血黑乎乎的淌了一地,當時嚇得小人一下子把燭火扔在地上。”

孫掌櫃邊說邊用手比劃,因為現場在案發後就被封閉了起來,所以大家可以清晰的看見地麵上幹涸的血跡與房間一角地上凝固成堆的蠟油。

客棧的樓梯是木製的,又高又陡,狄公扶扶手走上去都頗有些吃力,喬泰與馬榮見著有些心驚膽寒,急忙跟在後麵保駕。

“這麼陡,莫說是一個老人,就是身強力壯之人從上麵摔下也難以消受。”馬榮站在樓梯上向下望去說。

“但是我記得姚希文不是住在客棧的二樓,而是住在後院的客房吧。”狄公站在二樓向樓下問去。

“閣老說的不錯,那位姚老先生就是住在後院。”

“煩勞掌櫃的引我們到姚希文所在的房間去看一看吧。”

姚希文所住的是一間靠近後門的客房,房外就是齊整地鋪著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牆栽了幾株楊柳,兩株參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蔭涼,涼風習習,甚是涼爽,兩株紫杉間一條青石板路通向前廳,果然甚是清靜古樸。

“這姚希文本是住在這樣一個閑雅幽靜的所在,又如何會跑到魚龍混雜的前院的二樓去,而且你看那屍首上的衣衫穿戴整齊,要知道,他的屍首被發現之時可是在午夜時分,一般人在這個時候應該早已安寢,而他衣冠整齊的在做什麼?”

“這個情形隻能有一種解釋——他要到這裏的二樓來來見什麼人,從樓上被人推下,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查當天住在二樓的人?”

“馬榮弟,司刑寺早已查過了,沒有什麼可疑之人。”

“你們在這裏千般考慮,萬般思量,還不若與我進到屋內去調查看一看。”狄公看著兩人微笑。

推開房門,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番簡單雅致的布置,木桌藤椅、素幕卷簾,牆上掛著幾幅工筆花鳥,那靠窗的木桌上整齊的放著筆墨紙硯,好似住在這裏的人正要提筆寫些什麼就匆匆而去,全屋看起來潔淨素淨,但狄公還是皺了皺眉。

“閣老恕罪,因為案發後軍爺們將我這客棧還有這屋子一並封鎖,一直未曾透風,屋子裏自然是有些異味。”

“怪不得給人感覺潮濕暗悶。”狄公點點頭,示意手下衙役急忙開窗透氣,頓時一陣清風撲麵而來,掃去了一行人心上鬱悶之感也似掃去了一屋的腥穢之氣。

“也就是說這裏與案發之時情形是一樣的,大人,您看那床榻之上的被褥未曾攤開,說明這老先生並沒有在床上歇下。一路舟車勞頓,到達神都卻深夜不寢,這位遠道而來的老人到底想做些什麼呢?”喬泰迷惑的說。

“這位軍爺說的是,本店小二告訴我他送飯菜去時,見老先生獨自兀坐床頭看著幾張白紙在苦思冥想,似有無限的心事纏住。那時人還好好的,可是不過轉瞬之間,就已經陰陽相隔、人世全非了。”掌櫃的搖頭歎息。

這邊喬泰與掌櫃你言我語,而那邊狄公卻是半晌悄無言語的東瞧西看,此刻他在負手觀看牆上的工筆畫軸。

“馬榮喬泰,你們看這幅工筆牡丹如何?”

“不過是花唄,紅紅綠綠的一團。”馬榮口中嘟囔,喬泰看著他歎了口氣。

“大人,我朝子民百花中以牡丹為最愛,牡丹圖在市井之間多為常見,而這幅富貴牡丹色彩濃重,筆法上色均是一般,並不是上乘之作,也難怪,隻是掛在客棧房中的,不會是名家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