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泰,你仔細看看這幅被你評為色彩濃重的牡丹,不覺得它的顏色有些奇怪之處嗎?”
“是啊,這牡丹的外層花瓣確有些奇怪之處,這紫紅色如何能上的如此不均,弄得紅的紅、黑的黑!”
“喬泰不妨貼近再仔細看看。”
“啊!這不是顏色!是血跡!”
“不錯,正是血跡,而且是飛濺出的血跡!你們仔細看,這漆著白粉的牆上有多處刮擦的痕跡,說明這牆上其實還有血跡濺上,隻不過是被人刮去了而已。”
狄公點點牆壁,又轉視四周,突然一笑。
“我們來到不過些許時間,這裏就多了許多不速之客呀!”
大家都覺得有些驚異,順著狄公的視線看去,果然看到了狄公口中的不速之客。
“蒼蠅!”馬榮嚷嚷,揮手驅趕。
“不要驚擾它們,馬榮!且看它們落到哪裏去!”
隻見蒼蠅漸漸的集落到了地麵的方磚上,而有一隻就停留在了狄公身邊的富貴牡丹上。
“大人,它們好像叮在了方磚的縫隙之間!”喬泰上前拔出隨身的匕首,用刀尖切進縫隙挑出些泥土來。
黑赤色的泥土散發著腥穢的氣息,幾隻蒼蠅就圍在刀尖周圍亂糟糟的飛舞。
“大人,是血!”
狄公麵色一沉,手指掌櫃孫德財。
“左右,把他與本閣拿下!”
“閣老、閣老,小人冤枉啊!”孫德財嚇的高聲喊冤。
“你這刁鑽的惡徒,如今還在喊冤叫屈!”狄公冷冷的發話。
“這房內分明曾有打鬥發生,且不說這畫卷上飛濺的血跡、被刮擦過的牆壁,我們就單看這地下的方磚就能推斷事情的大概。這地麵雖然看起來整潔幹淨,不起塵土,可是為什麼那蒼蠅單單尋了那方磚的磚縫中去?因為方磚表麵的血跡雖然可以清洗幹淨,但是方磚的縫隙之間卻是無法完全清理幹淨的!我們來後將門窗打開,血腥的氣息自然就吸引了這些嗅覺及其靈敏的蒼蠅。”
“大家再看,這裏的門窗無強行進入的痕跡,而由地麵血跡的位置可以推斷死者是在屋子的中央被襲,而從姚希文屍體的情況看,他甚至沒有反抗就被殺害了。”
“大人是說凶手是死者自己放進房中,而且死者對凶手並沒有戒心。”
“不錯,能夠讓姚希文沒有戒心放入屋內的人,而且事後可以從容清理現場一切的人隻有……”
眾人的目光均直視孫德財。
“閣老,在客棧中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可不止小人一人啊!”孫德財大喊。
“不錯,能做到這一點的確實不止你一人,可是誰叫轉移屍體和裝作發現屍體都是你一人呢?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證言拙劣的可笑嗎?”狄公冷冷的說。
“姚希文橫屍於前院樓梯之處,你說是聽到了聲響而來探尋,但是當天在樓上住宿的客人卻沒有人聽到那聲聲響,大家被驚動起來是因為聽見你的驚呼。孫掌櫃,不必開口,不錯,這的確不能成為指證你最有力的證據,本閣要說的是另外的幾點。當時是半夜,大家都知道燭火在暗夜中照人都是昏暗模糊的,那麼你是如何判斷出一個麵部朝下的人是住在後院的姚希文?
“我、我是看了他的臉才知道的。”
“尋常人看見有人倒在地上,首先應該先確定他是否有氣息、傷重與否,那麼勢必要將人翻轉過來,或者如你所說想看看他是誰、確認一下身份,那也需要將人翻轉過來,可是又有什麼必要將屍體再翻轉過去?而更主要的是本案的屍體根本沒有被翻動的痕跡!於是有趣的事情出現了,孫老板竟然能未見過死者麵目就可以如未卜先知般的知道對方的身份!”
“而且孫掌櫃還說,當時嚇的把燭火扔在地上,那麼蠟油的流淌方向應該是如淚狀並向一個方向傾流,而不應該是我們所看見的凝聚成堆,凝聚成堆的蠟淚說明蠟燭已經放置在那個地方很久了。那麼大家想想看,孫掌櫃和姚希文的屍體在一起待了那麼久可能在做些什麼呢?”
“偽造現場!”眾人恍然。
“所以本閣說你是凶手你還有什麼話說!”
“閣老明鑒,小人冤枉啊!小人承認、承認確實是偽造了現場,但是小人絕對沒有殺人!小人昨夜起夜時,發現後院的門沒有關,小人怕進了賊,關上了院門後就到處查看,結果發現老先生的房門、就是這裏的房門虛掩著,小人在門外呼喚幾聲卻沒有人應答,就鬥膽進屋一看,結果就、就發現那老先生已經死在地上了。小人當時就慌了神,此事發生在小店內,身為店家忘了將後門閂上,引賊入室,弄出這般事故,對於小店的名聲也不好,小人一時之間鬼迷心竅就做下了這樣的蠢事,想欺瞞官府,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眾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望向狄公的目光充滿欽佩之意,但狄公卻還是微蹙雙眉,無一絲自得之情。
“你起夜時,帶燈火去嗎?”
“小人未曾帶,這路已經走了幾十年了,就是閉眼也能走到!”
“那麼,當你到達這裏外時,屋內可有亮燈?”
“有!有亮燈!小人後來用的燭火就是從這房間裏拿的!”孫德財忙不迭的說,一雙眼珠子滴溜亂轉。
“嗬嗬!有亮燈啊,這回到還說的通。”狄公示意衙役將孫德財押下去。
“大人,這孫德財還是有問題,對於移屍偽造現場這件事上,屬下覺得他說的理由太過牽強,人人都知道洛州府與司刑寺的兩位大人民間口碑極好,斷不會做出不加查證就草率定罪的事情。其實想要布置一個老人因意外死亡在這間屋子裏就可以做到,他為什麼要舍近求遠、冒著被別的住宿旅客發現的危險將屍體移到前廳呢?”
“喬泰你說的不錯,孫德財這個人有些小聰明,他是在掩飾什麼,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剛剛那番話中有一個字很有趣?”
“很有趣的一個字?沒有啊!”馬榮有些迷惑。
喬泰也搖搖頭。
“是那個‘賊’字!”
後院門
“這雲來居的後麵就是集古齋那條街啊!”喬泰推開後門望去。
“雲來居的後門不遠就是集古齋。”狄公眼望集古齋垂下頭來撚髯沉思,少頃,抬起頭來。“喬泰,從案發現場得到的白紙呢?”
“大人,在這裏。”喬泰急忙將白紙遞過。
“這就是姚希文身邊書案上發現的紙張?真是不明白姚希文瞅著幾張白紙發什麼呆!”馬榮湊上前去,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大人,這紙真的是很特別啊!”喬泰開言道:“質地細薄而有光澤,摸上去有絲棉的感覺,長不過一尺半,在陽光下看,竟然有如蠶繭一般的暗紋。”
“嗯,因為這是蠶繭紙。”
“蠶繭紙?”
“‘《世說新語》雲:“蠶繭紙,紙似繭而澤也。’晉和晉以前的紙,一般都不大,多為一尺有餘,這是晉朝時文人墨客多願用的書寫用紙,而我朝文人多喜歡用宣紙,白麻紙,這蠶繭紙雖然也有出產,但是也不多見了。”
“姚希文帶著這蠶繭紙千裏迢迢的跑到神都來做什麼?”
“《蘭亭序》!”
“您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王羲之書寫《蘭亭序》時所用的紙就是這蠶繭紙!而陛下給我的那兩幅《蘭亭序》也都是用蠶繭紙寫就。這姚希文手中也有這種古紙,你們說當年馮承素送給他的那幅《蘭亭序》有沒有可能……”
“為了追求相似度,姚希文很可能用這蠶繭紙讓好友馮承素為他摹寫。”喬泰說出了結論。“而這次引起是非的,也許就是姚希文手中的這幅《蘭亭序》,我們不是沒有發現姚希文有攜帶它嗎?照理說,他應當攜帶自己的《蘭亭序》向陛下證明自己的清白啊!”
“說的有理!”狄公頷首說:“但當務之急我們還是要查出這蠶繭紙的出處,喬泰,立刻派人到神都的各個老店鋪,去查四十多年前可否有人大量的購買這種蠶繭古紙!”
“是!”喬泰領命而去。
狄公繼續對著日光細細的看著那幾張蠶繭紙。
“馬榮,你來看這紙的右上方的印痕。”
馬榮借著陽光一看,果然隱隱的在紙的右上方看見一處方方正正的壓痕。
“馬榮,你去將那日接待姚希文的小二叫來。”
店中掌櫃被抓,仆役下人都有些戰戰兢兢的。但這神都的小二哥自然不同於別處,天子腳下,見過的世麵與高官也比別處多上幾分,雖然初見狄公有些局促,但在狄公好言寬慰幾句後便能對答如流了。
“那日小人來送飯,就見那老先生筆墨紙硯一切備至齊全,卻兀自在書桌前對著這些紙發呆,小人還以為他不識字在為寫信而苦惱哩,便想向他推薦店裏的賬房先生。可是走到近前未曾開口,卻發現那老先生其實是對著手中的一張紙發呆哩,隻是小人原來站在門口沒看清楚罷了!”
“小二哥,你說那老先生對一張紙發呆,你可看見那張紙是什麼樣子或是上寫了什麼?”馬榮急忙問道。
“這位軍爺,小人也是大字不識幾個,掃了幾眼也隻記得上麵有:蘭、千兩、年、還……這幾個詞,而老先生發現我在身側就馬上把小的打發出去了,如今想來那紙很像是當鋪裏的當票。唉,那可憐的老先生,怕是剛剛當得了銀錢就……”
“哦~小二哥說剛剛當得銀錢,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那老先生身上帶了很多銀票,看起來有千兩之多,就那麼放在書桌上,小人還想提醒他錢財不要露白呢!他就將小人打發出去了。閣老您想,有當票又有銀票,那老先生不就是剛剛去當鋪當了東西回來?”
“銀票!”狄公一怔“洛州府和司刑寺有搜到銀票嗎?”
“沒有!”馬榮回答。
“我說,小二哥,這種事情你怎麼不早說!”馬榮不滿的向小二說。
“閣老、軍爺,從前官府說那老先生是失足而死,也沒有人問小人此事,況且小人也不知道老先生身上的銀票沒有了啊!還以為官府已經搜走了。”
“唉,這姚希文也是,帶那麼多的錢財做什麼?”馬榮嘟囔道
“司刑寺給的資料上說姚希文家境寒微,想他當年也隻是九品小官,告老還鄉後也隻是靠著薄產度日,又如何能拿出這麼一筆錢財,更主要的是他來是為了覲見陛下,他帶這麼一大筆錢財幹什麼?還有這筆錢財到底被誰拿走了呢?”狄公喃喃的說到。
“賊!”馬榮喊到“我現在有點明白剛剛大人說這個字有趣的原因了。”
“好,你開始明白那當然是甚好。”狄公笑了起來,又轉身問小二:“小二哥,案發後你也應該去客房看過吧,你還沒有發現什麼別的可疑之處?或者說與案發前不同之處?”
“閣老這麼說來,小人倒是真的覺得好像是少了什麼,但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所以現在閣老要問,小人也是答不出所以為然啊!”小二苦惱的抓抓自己的頭。
“小二哥,你說少了東西是不是……”狄公突然湊近那小二,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隻見那小二,突然雙眼瞪大。
“不、不錯,閣老,少了的就是那個!就是那個!”
“果然如此啊!”
集古齋
集古齋中,柳德厚正在打理他的收藏品,花白的胡子隨著他的動作一動一動,滿臉的專注認真,見到狄公來到店前,急忙出迎。
“哎呀,是閣老大駕光臨,小人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啊,無妨,柳掌櫃,本閣今日隻是來隨便看看順便想請教柳掌櫃幾個問題。”
“閣老言重了,閣老請。”柳德厚殷勤的在前麵引路。
“柳掌櫃,可有鎮紙?”
“鎮紙?有,閣老請看。”
柳厚德急忙取出店中各式各樣的鎮紙,狄公一一看過,然後微笑著問。
“柳掌櫃,可有玉石製成,上麵雕刻的是一隻麒麟的鎮紙?”
“麒麟鎮紙?本店……”
“就是前日來柳掌櫃擦拭的那個,怎麼,賣出去了嗎?”
“不,沒有,閣老,在這裏。”柳厚德從櫃台中取出一隻綠色玉石麒麟鎮紙。
狄公用手掂了掂,不輕的份量。
狄公揮了下手,喬泰立刻將蠶繭紙遞上,狄公對著日光,將鎮紙對著紙上的壓痕對了上去。
“大人,是吻合的!”
“大家不是在找殺死姚希文的凶器嗎?這不就是!而且它就是小二記起姚希文房中不見的東西!”
“閣老,您在說什麼?可不能誣賴草民!”柳厚德瞪大了眼睛。
“誣賴?這就是你用來殺死姚希文的凶器,你來看,這麒麟的後腳爪的鱗片裏不是還有幹涸的血跡滲在那裏?”
“怎麼可能!我明明都已經擦幹淨了!”一驚之下柳厚德想湊上前去看,卻被馬榮從後一把抓住了領子,馬榮嘴一咧笑了起來。
“雖然你年紀一大把,可是卻是真的像黃口小兒一樣不禁詐呀!”
“馬榮,不是柳掌櫃不禁詐,而是這血跡其實是滲在他的心上,那是怎麼擦也擦不幹淨的啊!”狄公歎了口氣。“做賊者必定心虛,就是此理。”
“大人怎能憑此就斷定小人是凶手,小人死也是不服的!那麒麟鎮紙隻不過是我從店外撿到的!”一驚之下,柳厚德反而慢慢恢複了鎮靜。
“撿到的?你這老頭可真是好狗運!”馬榮鄙夷的說。
狄公搖了搖頭,馬榮住了口。
“說起來,我們這些人實在是渡過了太久的歲月啊!久到有些東西想忘記也忘記不了。集古齋在神都享盛名多年,所出賣的古玩、字畫、筆墨都是最好的,是時的文人雅士多願到此找尋自己心愛之物;而你與你的父親亦是這神都城內古玩字畫買賣、收藏鑒定的名家,與許多達官貴人、文壇名流都有交往,當年你與姚希文是相識的吧?”
柳厚德不可置否。
“既然本閣能站在這裏言辭鑿鑿,自然是已經調查過你與姚希文的關係。四十幾年前,有人曾經在神都內的各個店鋪收羅過前晉的蠶繭紙,但是神都內的店鋪,當時能賣的出這種珍貴古紙的幾乎沒有,就算是時至今日,我的屬下去調查的時候幾位老店家還是推薦你們集古齋。”
“閣老也說是四十幾年前的事情,那時小老兒剛及弱冠(20歲),店中的掌櫃是家父,當年的事情在下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想來購買此種古紙的人定是愛好書法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