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買這紙的人的確是愛好書法之人,雖然柳老板說不記得是誰,但是買紙的人卻記得清楚,因為他要用這紙做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當然要記的清楚,而這個人就是姚希文!而本閣手中的就是在姚希文身死之處留下的蠶繭紙。柳掌櫃是鑒定大家,今日本閣就班門弄斧,在柳掌櫃麵前鑒定一下這幾張紙的形成年代。這種蠶繭紙發源於晉代,因紙上有類似蠶繭的花紋而得名。我朝之前,造紙的工藝不高,紙張纖維較粗不夠細潔; 而到了本朝,造紙的工藝提高,其紙質就比以前精細。雖說紙壽千年,但是百年以上的古紙,而且這種厚型的古紙,紙質就會變得很脆,顏色顯得淡舊。所以這幾張蠶繭紙據我判斷,絕對在百年之上,柳掌櫃,本閣說的可對?”
“都說狄閣老見識廣博,果然如此,閣老說的是。”
“筆是鼠須筆,紙是蠶繭紙,手是無雙手,勾寫出了人間至寶,當年的王右軍是如此,而幾百年後的馮承素同樣以此摹寫出了難得一見的摹本,他將摹本贈送給了自己的好友,從此姚希文的手中擁有了最為逼真的《蘭亭序》摹本。”
“姚希文本身家境並不很好,可能在某一次手頭拮據的時候,他將手中的摹本出賣了,而那個買家就是你,我想你與姚希文之間也定然是有什麼協定,想來大概就如當鋪一般定下了若是姚希文在幾年內拿上多少錢財來贖取的話,你就要將摹本歸還給他,雲來居小二看到的應該就是當時立下的字據。可是時隔多年,姚希文一直沒有回來過,你估計姚希文是決計拿不出這樣一筆錢的,所以你很快就為這幅《蘭亭序》找到了買主。”
“可是世上之事豈能事事皆如人意?你賣的這幅《蘭亭序》惹出了大事,最後甚至驚動了天聽,陛下召回姚希文要查察此事,姚希文驚恐萬分,生怕是自己當年留下的摹本闖下的禍端,他東拚西湊集齊了銀兩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要回摹本,可是那摹本已經賣出又到了陛下手中,如何要的回來?
“你與他訂好深夜密談,他為你打開了後院門,領你進了房間,姚希文這邊對你百般催逼、隻怕是要拉你上殿麵君吧,而那邊你又得罪不起收買《蘭亭序》進而告密之人,兩方都難以相與,所以你選擇了殺死姚希文這一條路。你隨手拿起了手邊的鎮紙,第一下擊中了他的後腦,這一下較輕,所以姚希文還能轉過身來與你麵對麵,你第二下就迎麵擊在他的左太陽穴上,這一擊很重,雖然姚希文潛意識裏想逃跑,但隻是做了回身的動作就栽倒在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的這一切竟然讓來後院起夜的孫德財看到了,深夜裏姚希文屋中亮著燈火,他恰巧把你堵在了門內,孫德財正值壯年,絕對不是你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能夠對付的了的,可是多年的相識你知道孫德財的一個特點——貪財!你將姚希文隨身帶來的銀票給了孫德財,而且許給了他別的好處,而你取走了當年的字據和鎮紙,你們兩人布置了現場,甚至套好了說辭。”
“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說孫德財說的那個‘賊’字很有趣!”馬榮叫了起來。“如果像孫德財自己說的他隻是進屋發現了屍體,那麼他是判斷不出姚希文有沒有丟東西的!就連那個給姚希文送過飯菜的小二不是也一時無法想出屋中少了什麼嗎?”
“這可真是所謂的做賊心虛啊!”喬泰冷笑。
“是啊,在他們的心中其實已經把自己和賊與凶手掛上了關係,所以我說,有些血跡沾染上了,就很難洗的清了。”狄公歎息著說。
“其實那時喬泰說的對,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將屍體移到前院,而你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人自身對於自己的一種保護心理——想讓危險遠離自己,不讓大家注意到後院門,而將視線轉移到前院住宿的客人。”
“可是在本閣看來,這無異於畫蛇添足,現場布置的有破綻不說,供詞也有問題,雖然孫德財沒有供出你,但是也提及了後門,把調查的方向轉向了從後門進入的人。”
“其實最開始本閣也並未曾直接懷疑到你,可是後來想到了那年代久遠的蠶繭紙,又看到了紙上方留下的印痕,我想到桌上紙墨筆硯齊全,卻隻少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鎮紙!現場四處都找不到凶器,本閣就在想那消失的鎮紙會不會就是凶器?我叫來了小二,在他的回憶下我大致得知了鎮紙的外形。也許就是天意,這種外形的鎮紙最近我恰巧見過,就是前日我到店中時你收起來的那個,那時衙役就在門外走過,我又在你身側,想來你是有些心虛吧。隻是本閣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將凶器丟棄呢?時隔很久,就算當時一時慌亂,手中一直緊緊抓著殺人凶器,但後來終有清醒之時,應知此物不該留在手中啊!”
柳厚德此時也長長歎了一口氣,眼角眉梢似有無限疲憊,一刹那似乎老了十歲。
“姚希文,怎麼說也是書法名家,就算是家境薄微但他所用的書具都是十分考究的。閣老不應該看不出,那麒麟鎮紙也是前朝古物,落在不懂它的人隻能折殺汙損了它啊!”
“我倒是覺得用它做凶器的人才是真的折殺汙損了它!”馬榮憤憤的說道。
“從本質來說,你與貪財的孫德財有什麼不同嗎?”狄公冷冷的說。
……
眼見的衙役就要將柳厚德押將出去,狄公突然心念一轉,喚住了衙役。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本閣不妨再讓你看兩樣東西。”
喬泰遞上兩隻木匣,狄公將其中的兩幅墨寶並排放在桌上,微微向柳厚德示意。
柳厚德上前一看吃了一驚,他走到第一幅《蘭亭序》前,將臉與之湊的十分貼近,好像是要將這幅字看透一般,看過後隻是輕輕點頭,而當他用同樣的姿勢再看第二幅時……他猛然瞪大了雙眼,那雙無論是擦拭古物還是殺死一個人都沒有顫抖的手,此刻竟然抖的如同風中殘荷。
“閣、閣老!這是……這是……”
“捂住他的嘴,帶下去。”狄公下了命令,臉色變得無比凝重。
果然……如此啊!
神都苑
神都苑·高山宮
這裏金碧輝煌,宏偉壯觀,又因地勢極高,從此遠眺,可將洛邑勝景盡收眼底。人居其間,可感受到涼風習習,行於此中,讓人衣袂翻飛,如臨風而舞雩,宛若置身於仙境。
此時,君臣二人正處於這高山宮的露台之上放目遠望。
“陛下可是想起孝敬皇帝了?”(孝敬皇帝即武則天長子李弘死後的廟號)
高山宮之側就是合壁宮,也就是太子弘突然死去之處。
時光若是再倒退個十年,狄公也絕不會問出此言,那時的他也知道韜光養晦、不擅加揣摩聖意,但是如今的狄公與女皇都是經曆了無數歲月的老人,亦君臣亦老友,有些東西彼此似乎都不那麼在意了。
女皇收回自己望向合壁宮的目光,歎息了一聲。
“知我者,狄懷英也。朕的兒子,為何總是讓人若此憂心呢?李弘、李賢,如今又是李顯。懷英,《蘭亭序》一案調查的如何?”
“臣今日就是向陛下回稟此事的。太子手中這幅《蘭亭序》確實是假,破綻就出在這《蘭亭序》上的用墨,此《蘭亭序》的書寫用的是長生墨。”
“長生墨?”
“啊,長生是這種墨的製作者為它起的別名。這幅《蘭亭序》上所用的墨,以墨香來判斷,香味特別,若有似無,聞之類似麝香。臣走訪了前朝的老墨工,他認為這是按照製墨者意願製造,隻是留做自己私用而市麵上並不有售的自製墨。晉代之時,所用為鬆煙墨,即用鬆樹枝燒煙,再配以膠料、香料而成,墨色濃而無光,入水易化。但是這長生墨乃是我朝製墨者在用鬆煙的基礎上又加入了鹿角膠、麝香,墨色烏黑有光澤,而且墨色經久不變保存時日長久,因為有鬆、鹿入墨,所以製墨者又為它取了個別名——長生墨。而這種墨的使用者隻有一位,那就是馮承素!這一點臣已經從馮承素之子那裏得到了證實。”
“而此案的凶手姚希文也是用觀察和嗅聞墨跡來辨別摹本的,太子殿下手中的《蘭亭序》確實隻是馮承素的摹本,殿下也隻是因喜愛王羲之的墨寶而留下此物,這一點與陛下和先帝對於書法的愛好確實一般無二!所謂的銅匭上書也不過是有心人氏的陷害,而這有心人想來跑不出進獻摹本給殿下的人或是殿下身邊的人,否則別人如何能夠知道如此機密之事?日後隻要詳加細查必能水落石出。所以太子殿下是冤枉的,萬望陛下不要深責太子。”
“嗯,朕當初對此事也是心存猶疑,也沒有打算深責李顯,卿家既然查明此事,那真是再好不過。隻是,如果說李顯手中是馮承素的摹本,那麼朕手中的《蘭亭序》又是如何?”
果然來了!狄公心中歎氣,但還是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紫檀木匣呈給女皇。接過木匣,女皇的嘴角慢慢浮現起來了一絲莫名的微笑。
“臣不敢說。”
“朕恕你無罪,說吧,活到你我君臣這把年紀,還有什麼說不得的!你既能辨出太子手中《蘭亭序》的真偽,自然對朕手中的《蘭亭序》有話要說,朕將此案交予你的那天就做好了聽你今日之言的準備。”
“那老臣就鬥膽猜上一猜。臣想問陛下,《蘭亭序》一案發,陛下就急召姚希文歸朝,所為的並不僅僅是詢問他手中的《蘭亭序》一事吧!四十幾年前,姚希文到底為什麼購買這麼大批量的蠶繭古紙,他是拮據之人,斷然不可能花如此大價錢買這蠶繭古紙自己使用,所以他很可能是為別人買的!所以臣猜——這姚希文可能是陛下的人、或者說是先帝的人,隻是臣不知先帝與陛下與這《蘭亭序》的真跡又有什麼淵源?”
女皇一言不發隻是冷冷的盯著狄公,狄公俯首站在那裏鼻觀口、口觀心,背後自覺有冷汗滑過。
半響女皇才歎了口氣:“狄懷英,你可知若是別人在朕的麵前問出此話,下場會是什麼嗎?當然,這也是朕跳過洛州府司刑寺將此案交給你的原因。此事今日說出朕的口,入你的耳,永遠隻能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朕聽到今後如有些微的閑言碎語,你——”
“臣明白。”
“朕記得那是貞觀二十年,太宗皇帝病重,先帝為太子,下詔軍國機務委太子處理,先帝仁孝,每日朝罷入內廷在太宗皇帝身邊侍疾。朕就與那時與先帝相識。” 女皇顯然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當中,狄公侍立一旁不敢插言。“先帝亦十分喜愛王右軍的書法,但有一個人比先帝要更喜歡,那個人就是——朕,朕當年身為才人,服待在太宗皇帝身邊,曾經多次見過這《蘭亭序》,王羲之之字如其人一般風骨清舉,高貴質樸。當年朕初見就對其愛不釋手。隻是當時朕身份低微,對王右軍的墨寶隻可遠觀,卻不能擁有,先帝知朕心愛此物,曾多次將馮承素用雙鉤填墨法摹寫的副本給朕賞看,後來太宗皇帝病重,叮囑先帝要將《蘭亭》隨葬,先帝也允了。”
“可先帝登上大寶後不久,時值朕的生辰,先帝說要送朕一物,朕當時隻以為是珠寶首飾、名貴珍奇,可是打開一看,朕呆住了,匣中竟然是本應隨葬昭陵的《蘭亭序》!”
“原來當年先帝在民間確實尋到了晉時所用的古紙——蠶繭紙,由姚希文交給馮承素,讓馮承素在紙上摹寫《蘭亭序》,終於有一副最為成功之作,寫成之後連許多書法鑒定大家都瞞了過去,據說區分一法隻有馮承素與先帝兩人知曉,先帝就將這份《蘭亭序》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但是一直也沒有敢將之顯於太宗皇帝麵前。”
“是啊。”狄公點點頭。“《蘭亭序》,古今莫二珍寶 太宗皇帝的平生摯愛,相傳太宗得到《蘭亭序》後,對其愛不釋手,日則把玩臨習,夜則同榻而眠,外出隨身攜帶,不離半步,一時不見則寢食難安,對其癡迷幾於瘋狂。就因為太宗皇帝對《蘭亭序》愛之及深,所以對它的看管也是極為嚴密,能夠接觸到它的隻有可以摹寫真跡的幾個人和太宗親近之人,先帝或是馮承素確實是可以趁機調換真跡,但是如果真的調換真跡,那麼能否逃的過太宗皇帝和當時書法鑒定大家褚遂良的法眼就不好說了。而我推斷,若是《蘭亭序》真的被調包,也隻可能是在太宗陛下病重之時或是駕崩之後,那時萬事繁亂,冗雜多端,而先帝也初掌朝堂,眾人恐怕也無暇顧及這《蘭亭序》,此時下手確實是最佳時機。”
女皇垂下眼皮,未發一言。
“朕也曾經問過先帝區分之法,但先帝隻是笑著對朕說:‘媚娘,朕給你的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沒想到當年馮承素竟然將同樣手法炮製的《蘭亭序》寫了兩份,而那一份竟然多年後惹出事端,而它的出現也讓朕竟然對先帝留給朕之物心生懷疑,真的是……”
女皇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手撫木匣,顯然是又沉浸在往事之中,雖然麵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是狄公卻發現她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絲溫柔宛轉的情愫在流動,那是從高宗皇帝駕崩後狄公多年未曾見過的。
狄公歎了口氣,想要躬身悄悄退去。
“狄懷英!”女皇的聲音又冷冽了起來“先帝至孝,太宗皇帝的遺詔先帝自然是照辦無疑,若是朕再聽到有誰詆毀質疑先帝的話語,定要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
“臣知曉,所以剛剛臣隻是說,在陛下麵前鬥膽猜想。”
“是啊,一切也隻是猜想。人生百年、韶華白首,一切一切不過虛空大夢,朕此身過後,狄卿對這《蘭亭序》的猜想,世人對這《蘭亭序》的揣測,朕要帶著它們一起去見先帝。”
狄公點點頭,隨著女皇的目光向遠方望去,而那遠方的盡頭是一片巍峨的陵寢,那裏沉睡著這位女皇的丈夫。
後記:
《蘭亭序》的下落是一個謎團,雖然史書上記載它最後葬於昭陵,但是五代時耀州刺史溫韜把昭陵盜了,他寫的出土寶物清單上,卻並沒有《蘭亭序》,那麼十有八九《蘭亭序》就藏在乾陵裏麵。乾陵一帶的民間傳聞中,早就有《蘭亭序》陪葬武則天一說。本文就是選用了後一種說法,文中與紙的鑒定、墨的製作、《蘭亭序》的臨摹、以及馮承素其人的相關情節都來源於史料。有一點當注意的是,史書上記載了王羲之寫《蘭亭序》時所用的筆(鼠須筆)所用的紙(蠶繭紙),但卻沒有記載用了什麼墨(也可能是我沒有找到吧),不過我也就是以此作了文章。當然,姚希文是自設人物,長生墨是自命名,狄公斷《蘭亭序》一案是自己文學創作,大家就不要深究了,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