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節之後,我再去見任先生時,驚喜地發現,先生的精神狀態和臉色都比年前好了許多,我想大概和他的女兒任遠從國外回來陪他過年,心情格外愉快有關,於是放了心。談到訪談內容時,先生肯定地說,他不談毛主席接見那一段。我又從心底失望起來,問先生想談什麼?他說,教育。
那一天,我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地離開了先生家,臨走時還是忍不住說,“我們肯定尊重您的想法。不過您也再考慮考慮。”
事實上,我們所有的擔心都是不必要的。天下之事,先生無所不曉。用主持人曲向東的話說:“采訪任繼愈先生,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情。因為這位90多歲高齡的老人,經常會拋出一些讓你感到很意外的觀點。比如他坦言在二三十年內,中國不會出現真正的文化大家,但是30年後,中國真正的文化勃興時代將會到來;再比如他說‘文革’是不可避免的,中國經曆了‘文革’,就像是孩子經曆過天花一樣,從此就有了免疫力;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支持中國的教育改革,但是開出的方子卻是恢複科舉。我相信,在45分鍾的節目時間裏,觀眾一定會和我一樣,充滿了興趣地去聆聽這位老人的觀點。”
那次采訪接近尾聲時,主持人和任先生有這樣一段對話,我摘錄下來,與所有緬懷先生的仁人一起欣賞:
主持人:很多人都會說,沒有“文革”會怎麼怎麼樣,您覺得如果沒有“文革”,會怎樣?
任繼愈:曆史上沒有如果。
主持人:(笑)我覺得您腦子非常年輕,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任繼愈:這是馬克思主義教育的。
主持人:(笑)因為它是從實際出發的,您會很關心實際當中的很多事情?
任繼愈:越是抽象的,越不要脫離實際。抽象可以抽到高空,根兒要紮在泥土裏。
主持人:您這句話回答了我——采訪您一直以來的疑問:為什麼您腦子裏會裝這麼多的事情?而且都是在我們身邊實際發生的事情,可是我們會發現,它是雜亂無章的信息。但是我們不能夠從一個更高的理念,去發現它。
任繼愈:要找到事情背後的原因。
主持人:坦率地說,我覺得采訪您對我來講,首先收獲非常大,另外是我采訪過的大家當中,我覺得最不同的一個。好像之前采訪每一個人,他都有一個專業、他的學術領域、談他關心的話題。好像聽您談,真是天下大事,無所不包。
任繼愈:馬克思主義沒有純學術。
主持人:我今天真正領教了一位哲學大家的思維是什麼樣子的。
任繼愈:我這是海闊天空地亂說(笑)。
當然,僅從這段對話中也可以看出,任先生並沒能完全如他所願——談他一直想談的中國教育問題。因為當時無知而倔強的我並不知道,90多歲的任先生,在每天繁忙地領導著中國最大規模傳統文化資料整理和出版工程的同時,對教育的係統思考,也已經數十年了。因而我們所“策劃”的談話內容,和先生的想法有著很大距離。直到幾個月以後,我再次見到任先生,先生又再次提起此事,講他的觀點時,我才如夢初醒。
三、再訪任先生
大約是《大家》欄目《任繼愈——穿越古今的旅行》播出兩個月之後,我抽空去給先生送節目光盤,並告訴他,這期節目是《大家》欄目當年收視率最高的一期節目,我還因此獲了個小獎。先生笑笑地思索著說,教育——中國的教育應該談一談。這一次,大概是因為沒有了被拒之門外的恐慌,我很放鬆、很認真地聽了先生對教育的思考,吃了一驚!
一回到欄目組,我立即向當時的製片人李向東和主編張濤彙報情況。他們也立即拍板:再訪任繼愈先生。
《任繼愈——我看教育》這期節目中,先生創見性地提出一項重大提議:仿效舊時科舉形式,設立“國家博士”選拔製度。
具體內容參見本書相關章節。
而先生本人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生也有涯,學無止境”,並常常以此鼓勵後學。在他的一生中,淩晨四五點鍾即起床,皓首窮經,甘坐冷板凳,學術成就卓越,影響深遠,但卻不喜歡宣傳,不喜歡當名人,寂寞平生,百年孤燈。
而我,有幸能與先生麵對麵交流,先生高山仰止的精神風範和人格魅力,令我在潛移默化中被提升,被引領到光明的聖殿;有幸在先生足下聆聽教誨,在言語中感受思想的力量。
先生,您走好!
2009年7月12日星期日